——(71)
许青原也蹲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插嘴,做一个佐证。
她还能恢复吗?余洲走到樊醒身边,樊醒让了让火把,确保火焰的热度不会燎伤余洲。余洲想了想,又问:你了解缝隙,在鸟笼里这样变化过的历险者,还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吗?
樊醒犹豫了。余洲从这犹豫里读懂了答案。
进入鸟笼,就只能接受命运。无论笼主还是历险者,无非是不断辗转而已。没有人能突破意志在缝隙中打造的困兽场。
白蟾和安流会找出办法的。樊醒说,至少小游还活着。
余洲知道樊醒对于生死有异于常人的看法。生命的消亡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
你愿意这样活着吗?他还是忍不住问。
有什么不愿意的?樊醒不解,至少活下去,还有改变的机会。小游坚持到现在,她至少等到了白蟾,不是吗?
顿了顿,他放柔声音:别放弃,余洲。
他握住余洲的手:我说过会让你回去,我一定说到做到。别人的痛苦,就不要过多地揽在自己身上了。
余洲:她是小游,她帮过我们。
樊醒只是静静看他,并不回答。余洲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沉默地走开了。
山脚下,白蟾和鱼干来到了黑龙曾躺卧过的那片土地上。
土地仍暗暗散发热度,在深夜里甚至能看见土壤中闪烁的星点光芒。白蟾站在土壤之中,他沉静下来,再一次展开翅膀。
鱼干无声在他周围游动。白蟾身后的蝶翅已经完全成形,夜色中闪动星子一般的微弱光线。
他跪下,把双手插入土壤。
挽救了猴儿脸孩子和小游的力量,其实并不属于他。白蟾心里头很清楚:当他站在这土壤之中时,熟悉的气息会回到他身上。
是那条曾驻扎此地、酝酿了山川河谷的黑色巨龙。
白蟾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寿命几许。他们彼此间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会相互凝视。吞噬雾灯和母亲的触手时,黑龙从白蟾体内消失,白蟾没想到,这里还会残留着黑龙的一点儿力量,那种温厚、毫无侵略性,令人安稳和宁静的力量。
他想起自己曾被黑龙保护在怀中,抵挡风雨。黑龙还允许他骑在自己身上,带着他在鸟笼的风景之中穿梭。彼时白蟾还不知道,但当他成为笼主,他才明白要营造一个如此完整的小世界,何其艰难。
黑龙必定来自比这儿更辽阔、更美丽的世界。它把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怀的故乡,在鸟笼里还原了。
白蟾的手脚像陷入沼泽一样,被泥土淹没。他拼了命,忍着疼张开翅膀,破碎的边缘如布片般招摇。
一个叹息声钻入他的脑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鸟笼。白蟾不停道歉。
又是一声叹气,很长、很慢,没有责备之意。
白蟾站在黑暗的意识之中,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鳞甲从天而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伸手去触碰,相碰时龙爪碎裂了,顷刻化为乌有。
在龙爪消失的瞬间,白蟾眼前豁然一亮黑暗尽数褪去,他仿佛一瞬间理解了鸟笼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大地、天空,所有被污染的和没被污染的生命。他能听见风声穿过枯死的树木,听见雨水穿过蝶翅,穿过自己的身体,落入泥土之中。
他是这鸟笼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却和天地的脉络连在一起。
水和土流入他的身躯,这个小世界的所有东西都钻入了他的意识,豁然开朗。他的血脉成为大地的根须,头发是流云,黑色的皮肤裂开了,无数新的生命从裂口中葳蕤而生。
白蟾!
白蟾猛地睁眼。
他仍是他自己,但,他终于学会如何读懂鸟笼中流动的空气,与大地的秘密。
我,我知道了。他喘着气,蝶翅缩小,回到他的背上,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
小洞口前,柳英年仍在努力与小游沟通。
许青原有些倦了。他坐在地面上,沉默地看着柳英年和小游沟通。小游胆子大了一点,柳英年把手摊开放在地上,小游犹豫不定,慢慢伸出手,很快又缩回去。
许青原忽然开口:可是你还哭来着。
柳英年:白蟾他、他谁哭?谁?
许青原:你,哭得好厉害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连笔记本儿都扔了。
柳英年面皮涨红,压低声音:这个不需要说!
许青原:小游也是我们的伙伴,伙伴之间没有秘密。
柳英年后悔死了,自己当时说的这句话被许青原牢牢记住,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取笑他一番。他正要跟许青原继续争辩,手上忽然一紧:是小游抓住了他。
小游!柳英年万分欣喜,察觉小游紧张地试图缩回手,立刻紧紧握住,我还有许多故事,你不知道我们之前在上一个鸟笼发生了什么对吧?当时是这样的
他掌心里的手已经被污染甚至异化,皮肤上无数突起,如同鳄鱼的表皮。突起处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会裂开,露出藏在粗糙皮层之下的眼珠。柳英年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小游的那只手,开始回忆普拉色大陆的事情。
在鸟笼的另一个方向,安流驮着白蟾,在密林的深处找到了一处开阔空地。
白蟾记得这儿原先并不是这样的:这应该是一个小小的湖,非常漂亮,晴天时像嵌在墨绿色软缎上的一枚蓝宝石。
如今湖水干涸,湖中生物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平缓的大坑。坑中长满紫色的植物,偶尔结几朵硕大的花轮,凑近了,能看到花轮中没有花蕊花瓣,只有一张张半闭着眼睛的脸庞。白蟾拈起叶片察看,叶片背后果真是血红色的,掐断了茎叶还会流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
和四脚蛇们栖居的森林一模一样。
未等白蟾开口,暗处传来声音:安流?
鱼干:嗯,是我。
窸窸窣窣,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拨开植物枝叶,站在他们面前。
眼前四人在形态上和白蟾有些相似:他们的皮肤色泽都是浅灰,朦胧光线中愈发显得冰冷。为首两人虽有人类躯体,但头颅却并非人类形态,一个形如蜥蜴,另一个则像胡乱黏在一起的粘土玩具。后面的两个则矮小一些,同样形状古怪。
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为首那个笑道,你也太惨了,没有皮肉,就剩一个骨架?真丑啊安流。
鱼干蹦起来:没礼貌!见到哥哥不打招呼,还阴阳怪气。
几个人看见它如今模样,不约而同大笑起来。你没了心脏,就这副鬼样子?狂笑声此起彼伏,你还摆什么哥哥的架子?
白蟾知道鱼干一旦开始发脾气,又要把话题引到天边,忙一把抓住鱼干不让他开口。为什么,要污染,我的鸟笼?
就在话音刚落瞬间,那形如蜥蜴的男人忽然闪到白蟾面前,掐住了白蟾的脖子,用足以令白蟾胆寒的声音怒吼:那你为什么要杀死雾灯!!!
他是与雾灯关系最好的,排行第八的孩子。
要是往常,白蟾是没办法挣脱的。但他如今浑身充满了奇特的力量,反手抓住那强壮手臂,狠狠用力:是谁先对我起了杀机?!
男人吃痛,立刻甩开白蟾。
雾灯是你的姐姐,是她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不感恩,不感激,居然对她下手。是我们小看了你。男人低声道,而且你很蠢,你难道不知道杀了雾灯,会招惹来什么东西吗?
白蟾:你们,真正害怕的,是,母亲会过来。
四人并不否认。
你现在是两个鸟笼的笼主,这种异常情况一定会引起母亲的注意。男人说,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开,你还要把母亲招惹来,你是想做什么?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吗?
白蟾:母亲,不喜欢我们,用这种方式,捉弄人类。
男人:你知道就好。这本该是我们应该彼此为对方保守的秘密。
白蟾:我也,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要害历险者?为什么,要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他指着身旁的灌木丛。紫色的花叶中,有低缓呻吟传出,是痛苦,或者是求死的悲鸣。
明明自己也是怪物,男人笑了,却这样喜欢人类?
我、我不喜欢,我不是喜欢。白蟾只恨自己还不能流利说话,不要折磨,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变得这么,痛苦。
男人还想说话,眉头忽然不自觉一抽。
被白蟾抓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烧过,皮肤正在溃破。男人起初还忍受着疼痛,但很快发现,伤处即便止血,伤口却渐渐呈现出一种古怪色泽。
他心中一跳,立刻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
意志习惯惩罚自己的孩子,水母的触丝在每一个孩子身上都留下过深深浅浅的痕迹,那些痕迹不可愈合,是永远爬在皮肤里的文身。
而被白蟾伤害的伤口,正在缓慢变化成所有孩子都熟悉的模样。
你男人的声音变了,你吃了它的触手?!
小小的鱼干拦在白蟾面前,眼前四人这时才流露出真正的愤怒他们愤怒于,白蟾擅自吞噬了母亲的力量。
雾灯之死,在他们看来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白蟾站定在地面上,背后翅膀霍然打开。黑龙、雾灯与母亲的部分力量,正因为频繁使用而真正融合在他的身体里。他浑身充满了澎湃的力量,念及自己的鸟笼和小游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愤怒潮水般涨高,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
四个兄弟不再浪费口舌。母亲的力量既然被白蟾夺走,唯一的手段便是杀死白蟾,吞噬力量。
你们,谁有资格,吃掉我?白蟾狂笑,试一试吧!
强烈的旋风从空地上席卷而起。四个孩子同时拔足朝白蟾奔来,不料刚刚起步,便有人被泥土锁住双足,狠狠摔倒。
这是我的鸟笼!白蟾声嘶力竭大吼,双目赤红,是我的!!!
泥土如有生命,凝结出无数手爪,死死裹住敌人们双脚,将他们禁锢在原地。为首的男人忽然举起右臂,瞬息间,右臂膨胀粗大,如一块巨石,狠狠砸落地面!
大地为之颤动,空地周围的紫色植物开始疯狂生长,枝叶攀爬地面,锁紧了波浪般上下翻滚的泥土。
四人获得了摆脱的空隙,立刻上跳,攀上枯木。
哪里学来的这本事?有人娇声笑道,厉害了,白蟾弟弟,一年多不见,你居然脱胎换骨。
鱼干缩在白蟾头发里,忽然揪住白蟾耳垂:等等!一二三四怎么少了一个?
小游,你先松松手,我换个姿势。柳英年对小游说,我蹲累了。
小游不答,仍用流泪的眼睛看他,那只手却抓得愈发的紧了。
紧得柳英年甚至觉得有些疼。
小游?他皱起眉头,别用力了,我有点儿疼。小游?!
那手愈发使劲,狠狠捏着柳英年手掌,柳英年疼得趴不住。许青原察觉不对劲,忙捏住柳英年手腕,大喝一声:小游!放手!
他强行把柳英年拖起,小游的手臂竟伸长了,随着柳英年的移动,死死黏在柳英年手掌上。
樊醒举着火把奔过来,柳英年忽然失声大喊。
他的手不知何时与小游那只怪手融合了,撕扯不开。
第84章 骷髅红粉(22)
我的手!!!
柳英年疯狂大喊,许青原当机立断,立刻掏出怀中小刀,毫不犹豫挥下,切断小游那根长得过分怪异的手臂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的小刀子能斩断,但至少能令小游吃痛、缩回手臂,不料刀刃和手臂接触的感觉,像是在切割植物的根茎。
手臂断了,柳英年几乎仰面跌倒,被余洲一把扶住。他看着自己的手,恐惧万分,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嚎叫。
刚才光线昏暗,他根本没发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悄悄生出无数细小触须。触须似乎能分泌麻醉汁液,一根根湿漉漉黏糊糊,钻进柳英年的手部皮肤时,他竟然毫无知觉。
触须不断在皮层下延伸,能看见皮肤上数十根突起,像血管一样朝手肘爬去。
手臂被斩断后仍紧紧黏合,许青原想给他撕开,但怪手和柳英年手上皮肤已经融合,根本撕扯不开。柳英年又怕又疼,哇哇乱叫。
小游!余洲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被斩断的手臂火速缩回洞里。紧接着,一团黑影从洞中窜出,趴在山壁上。黑影的头部赫然正是小游那半张脸,面向众人。
猴儿脸小孩忽然齐声惊叫,慌不择路往林子里跑,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樊醒高举火把。火光中,黑影终于露出全貌:有什么占据了小游的身体,那长满了枯枝般手臂的半侧躯体黑魆魆的,皮肤上遍布疙瘩。每一个疙瘩都裂开了,露出皮下的血红眼珠。眼珠们疯狂转动,最后锁定站在众人面前的樊醒。
是你啊,樊醒。小游张口说话,但那声音一点儿不像她,是少女的音调混合了老妇嘶哑的声腔,刮在耳膜上,令人霎时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么久不见,你还没死?
这是异常古怪的景象。明明是怪物寄生在小游身上,但它比小游身体还要庞大,贴附在山壁,乍看起来小游似乎才是那个寄生物。火光里小游的眼睛还在流泪,满眼痛苦和煎熬,但她嘴巴张合,发出的又是完全陌生可怖的声音。
安流呢?那东西又问,它不是在这儿么?我怎么没见到它?
随着发问,它转动怪异的头颅,黑色躯体上遍布的眼珠也随之转动,打量樊醒。
樊醒没有丝毫犹豫,更不打算跟对方沟通,低吼一声,直接化出怪物形态,将所有人保护在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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