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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这次大妖精不再是敬闲了。
大妖精竟是他自己。
孟婆的效率极其高,按照敬闲的命令,很快弄来了一艘摆渡船。
摆渡船是一叶扁舟,通体黝黑,窄到两人无法并肩而坐。船夫带着纯黑的面具,没有五官,也看不出情绪,一言不发地拿着楫棹等候他们。
敬闲率先上了船,伸手拉着路迎酒上来。
两人在狭窄的船身上对坐。
船夫无言地棹舟,船身浮浮沉沉,缓缓顺着水流前行。
孟婆在他们身后喊: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们!
敬闲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就这样顺流而下,岸边并没有太多的景物,一片荒芜。
旅途漫长,路迎酒便拉着敬闲的手,和他仔细说了,自己是怎么想起了过去。
他说起山间的初遇。
他说起并肩行过山河的潇洒。
他说起自己最后投身鬼界时,心中的决绝。
敬闲认真地听完了,最后道:我最大的期盼之一就是你能想起这些,今日终于实现了。
他回握住路迎酒的手,又低声说:可惜你没有早点想起来这些。不然,你怎么又会抛下我?
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别提指责和抱怨了,简直像是并不在意。
路迎酒却知道,他是挺难过的。
当时在车上,天边的眼眸紧盯着他。敬闲将他拉入怀中护着,他却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敬闲。
那一刻敬闲在想什么?
是不是想起了那场纷飞的大雪中,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路迎酒离开?明明过了那么多年,才能奇迹般地重逢。
路迎酒光是想象,都能感受到那潮水般的绝望。
他说:对不起当时我只想着,不要再把你牵扯进来了,这终归是我一个人的宿命。
敬闲露出了一个挺复杂的笑容:你永远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走到今天,就是为了保护你啊。
不然以他的性子才懒得去当什么鬼王。
就应该是纵马山林,带着心上人看湖底月,雾中花。
他又说:对你来讲,这是应当独自面对的事物,不论生死,都能坦然接受。可我不行,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和你并肩,我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和你并肩。
以他的身份说出这话是有些奇怪的。纵观鬼界阳间,哪有他配不上、追不上的存在?
唯独在面对路迎酒时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那个站在漫天飞雪中的少年,被路迎酒丢在了原地,绝望又愤恨到像是一头困兽。
他兑现了过去的誓言,以一身果决狠厉,以一身碾压性的可怖力量,在鬼界之门中保护了路迎酒。可接下来呢?如果路迎酒执意孤身奋战,他又会被抛下了。
路迎酒沉默半晌。
周围唯有波涛声阵阵,那无言的船夫直视前方,已经千百年未曾开口了。
就在敬闲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要改变话题时,路迎酒起身,轻轻在他额前落下了一吻。
路迎酒说:还记得,我们以前在极南的孤峰上点过篝火吗?
记得。敬闲愣怔一瞬。
路迎酒笑说:当时我在看卷宗,你无聊得都快发芽了,竟然第一次比我早睡过去。我就一边看一边想着,要不要这样亲你一下。
玄衣少年在他身边熟睡。
温暖的火光舔舐夜色,长草在风中弯了腰。山是极其高的,高到可摘星辰,一轮明月朗朗相照。路迎酒听着林海哗啦啦作响,仿佛这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
他看着少年的面庞。
心中柔软,想要落下一吻,却最终没付诸行动。
仔细想来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也已经隐隐动心了。
此时此刻,泛舟忘川河上,路迎酒讲:你说我不论生死都能坦然面对,这是错的。我从桥下往鬼界跳去的时候,心里并不坦然,全是遗憾,想着应该再多看你几眼的。
总之,横竖都是舍不得你。
以前我能走得潇洒,现在不可能了。敬闲,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敬闲微微睁大了眼眸。
所以我之后不会再丢下你了。路迎酒弯着眼睛笑,管他公不公平呢,和天道打,我就是要二打一。
毛团子:嗷嗷!
路迎酒改口:三打一。
下一秒,敬闲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说:你说话算话?
嗯。路迎酒说,驷马难追。
敬闲的眉间这才一扫阴郁之色,神采飞扬起来。
平时那个恋爱脑又回来了,他搂住路迎酒的腰,非常不老实地摸来摸去,然后在他脸上亲了几大口。
路迎酒无奈,好不容易推开了一点,不自觉笑道:别闹,万一把船弄翻了怎么办?
弄翻了挺好。敬闲说,这段水流可干净了,最适合水下渡气接吻。
他说完这话,似乎是觉得这主意非常不错,神情都明亮起来了,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味。
路迎酒:您可千万别。
深黑扁舟再往前,河流逐渐湍急,水花拍打岸边。
河流的最尽头竟然是巨大的瀑布。
从瀑布坠落下去,才是鬼界的下一层。
这算什么,路迎酒说,鬼界版的激流勇进吗?
可以这么说。敬闲把毛团子捞在怀中,以免下落时弄丢了它,不好向路迎酒交差。
他还不忘补充:害怕的话,可以抱住我的。
怎么会怕呢。路迎酒支着脑袋,勾了勾嘴角,我还挺期待的。
不是期待瀑布的宏伟,也不是期待下坠的刺激。
而是期待鬼界的模样。
他想看看,敬闲诞生的地方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景色。正如敬闲费尽心思去学习阳间的常识,他也想了解敬闲的一切。
扁舟到了河流边缘,船头一沉,开始坠落。
水花飞溅于周身,干净又清爽。周围的一切被拉成长线条,争先恐后地逃窜。
风中有草木的气息。
下一层的鬼界风光极佳,生机勃勃,那苍翠的树林、厚实的草地、潮湿的青苔迎面而来,暗香盈袖,轻烟缭绕的一池翡翠盈盈,缱绻成大片温柔的绿色海洋。
第88章 纵马奔腾
扁舟落水时,只轻盈地溅起小水花。
沉默的船夫将他们载到岸边,楫棹再轻轻一划,小船便滑过水面,逐渐远去。
走吧。敬闲说,拉住了路迎酒的手。
他以肉身去往阳间时,有呼吸心跳,手也有着人类的炽热。而现在变回鬼魂,掌心都是微凉的。
挺奇妙的感觉。路迎酒心想。
不过,这才是敬闲的真正模样。
漫步林地间,光线稀疏而下。
不同于人间,鬼界的天光色泽多样,时而是隐晦的紫,时而是灿烂的红。树叶在变化多端的光线中闪着奇异光泽,片片透亮,纹理清晰。
而天气也是多变的。万里无云和狂风骤雨,竟然能在短短几秒钟出现。
出了森林便是一片厚实的长草地,暗绿色的海潮在阳光下发着光,一望无际,疯长的草如被褥、如皮毛、如绸缎,简直想让人在上头打滚。
黑毛团子就是这么做了。
它在草堆中滚来滚去,一眨眼就没入了绿浪中,路迎酒只看见一道水纹般的波动远去,转了几圈后又猛地回来,嗷呜嗷呜地扑进他的怀中。
他正要感慨此处的好天气,极远处的山脉却被闪电劈中,雷声轰轰。
阳光被云浇灭了。
天地漆黑一片,风低掠过草地,压得它们抬不起头,左右摇摆,不同色泽的绿轮流翻涌。
敬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七十二骨油纸伞,稳稳撑开,拦住他和路迎酒。
那伞外表朴素,却将电闪雷鸣隔绝在外,伞下自成一方小天地。路迎酒只觉得潮湿的风吹得舒服,雨点滴答落在头顶,颇有几分雨中漫步的写意与浪漫。
他们并不赶时间,慢慢走在风雨中,欣赏自然的壮阔。
路迎酒说:鬼界和我想象得太不一样。
以前这里也是荒原,随便挖出一抔土,就能见到白骨。敬闲说,直到后来,我开始搞绿化了
路迎酒:
他感慨道:敬闲,你真的是个基建鬼才,鬼界捡到宝了。
敬闲笑说:也就鬼界的上几层风景比较好了。越往下的环境越恶劣,根本搞不了美化,全是刀山火海。他扬手一指,所以我经常回来上几层休息,再往那个方向走,就能看到一个度假小屋和马厩。
你养了马?路迎酒问。
嗯。敬闲回答,而且,有两匹你肯定记得。
路迎酒:?
他跟着敬闲的脚步,穿过茫茫草地,等越过一片小丘陵了,天气再次放晴。
敬闲收了伞,抖落伞面晶莹的雨珠。他拉着路迎酒的手绕过最后一个小坡,小小的木屋立在一汪碧蓝的清潭旁。
木屋和古时的建筑相仿,并没有特别之处。旁边就是围起的马厩,几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马正在慢条斯理地吃草。
马匹的外形与普通骏马并没有区别,除了有些生了鬼角,有些踩着幽火。它们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到敬闲,抖着耳朵打着响鼻,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敬闲走上前,抚过它们的皮毛。
其中有两匹马,一匹枣红色一匹纯黑色,对他的态度分外亲昵。
路迎酒也觉得它们眼熟。
仔细回想
记忆回到百年前,他与少年行过江河湖海时,胯下骏马便是这两匹!
这一刻他心中感慨又温柔。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等它们逝去了,敬闲还将它们好好养在了鬼界。
他走上前几步,那两匹马闻见气味,侧着脑袋用明亮的眼睛看他,很快便发出了欢鸣。
它们也还记得路迎酒!
路迎酒走几步上前,摸过它们顺滑的毛。两匹马侧过头使劲蹭他,使劲打着响鼻。
它们不懂收敛力气,蹭得路迎酒的东歪西倒的。他笑说:好了好了,我也很想你们。
敬闲拉开马厩的门,它们俩就昂首走出,膘肥体壮,一身皮毛在光下发亮。
敬闲抚着它们的脖颈,同样眉梢带笑,和路迎酒说:等你身上伤好了,我们去赛马吧就像是以前一样。
过去,他们不知多喜欢漫山遍野地跑马。
输赢对半开,都是棋逢对手。仔细想来,人生中最难得的就是这种畅快淋漓的潇洒。
路迎酒不在的这些年,敬闲喝酒,时时想起。
路迎酒却笑道:不必等那么久。
说完他飞身而起,轻轻松松就乘上黑马,抓住那乌黑如墨的鬃毛,一拍马身:驾!
黑马长嘶一声,扬蹄电光幻影般冲了出去!
敬闲一愣,同样翻身上马,枣红骏马不甘示弱,紧追不舍。
远处又是一望无尽的草原,漫无边际。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狂奔,肌肉线条漂亮得宛若刻刀凿出,乌云般的鬃毛飘逸,蹄下踏碎狂风。
阳光灿烂,不过几息过去,又是一声雷鸣。
他们一头撞进了细密的太阳雨中,雨丝洋洋洒洒,浸润了林木,浸润了野草,浸润了漫山遍野、狂野生长的自由。迎面的风吹起衣袖,玄衣与白袍翻滚如云。
心中快意、潇洒与豪放交织。
梦回百年之前,也是这样大好的山河。
飞跃过清澈透亮的溪水,敬闲一拍马脖子,枣红马嘶鸣一声,肌肉寸寸绷紧,竟然又是提速了几分!
距离拉近,它逐渐追上黑马的步伐,很快与黑马只差了小半个身位。敬闲和路迎酒几乎是肩并着肩。
前头开阔,路迎酒一甩缰绳侧头看去,正正好好与敬闲对视。
两人的眸色一个浅棕如琥珀,一个乌黑似长夜,此时都映着明亮的天光,都带着灿烂的笑意,哪怕是世界最瑰丽的宝石也要逊色。
随后黑马再次加速,将敬闲甩在身后。
这两匹马本就是日行千里的好马,来到鬼界后,就更是不知疲惫。
就这样纵马狂奔了不知多久。
一直奔跑至黄昏,路迎酒才勒马,逐渐慢下脚步。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坡。
夕阳正往地平线坠落。
枣红马站定在他身边,敬闲率先跳下马,冲马背上的路迎酒伸出手,笑道:你赢了。
路迎酒鬓角带了薄汗,被他牵着下马,然后被拥了个满怀。
敬闲用力抱着他,直接抱起他转了几圈,然后亲上去。
鬼怪不用呼吸,但路迎酒还在微喘呢,哪里挨得住这阵仗?很快就亲得受不了了,勉强推开敬闲,有些狼狈地笑道:别亲了别亲了,再亲我就喘不过来了。
敬闲这才作罢。
两人坐在草坡上,慢悠悠地谈天。骏马埋头吃草,时不时耳鬓厮磨。
就这样一直到了星辰漫天。
路迎酒的语调带上困意,回答敬闲的时候,都是一顿一顿的。
最后他脑袋一歪,靠在敬闲的肩头半梦半醒。
周围寂静,敬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秒钟,低声说:躺下再睡吧?
路迎酒含糊应了一声。
于是他们睡在柔软的草上。
路迎酒抱着敬闲,很快睡着了。而敬闲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的黑发,隔了一会,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鬼怪不需要睡眠。但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陪路迎酒入梦。
但是这次,他不再梦见那荒芜的雪原。
一夜好觉,直到天明。
之后的两日,他们乘马慢悠悠地走过鬼界。
不知是否得益于他半人半鬼的状态,路迎酒的伤好得很快。
敬闲比他操心多了,每天坚持关心他各种伤口的愈合情况,直到所有的伤痕都消失无踪了,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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