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现在也不例外。
路迎酒靠着栏杆,边看远处的风景边说:你和楚千句,是怎么认识的?
楚半阳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以前,我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的驱鬼术,尤其是在请神那个方面。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是在思考措词,并不想全盘托出。
他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敞开心扉的人,也并不坦诚。
他继续说:楚千句是不喜欢教人驱鬼术的。我是他唯一一个教过的人。
路迎酒明白了:
楚半阳天赋异禀,楚家再怎么样,都要把他硬塞给楚千句去教教。
然后就没什么了,楚半阳讲,我跟着他学了三年,之后他就自己出去闯荡了,去了林田村,也来了这所中学,干了很多不同的事情。我断断续续和他联系过,也没多少,再之后孔雀神失去了理智,楚千句为了阻拦它而死。
哦,路迎酒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单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跳,就坐上去了。白衬衣在晚风中作响,衣角被染上了橙红的光。
楚半阳看着他,默默无言,心中却波涛翻涌。
和路迎酒猜测的一样,他没有把所有的故事讲出。
时隔多年,他再见到楚千句,诸多的情感涌上心头,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和楚千句的故事,要从他小时候讲起。
以楚半阳的驱鬼天赋来说,祖祖辈辈三代无人能与他相比。他具有一切天才该有的特质,理解、接受能力强,懂得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刚识字那会,已经捧着大部头的鬼怪图鉴在看。
本来有着这样的资质,他哪怕不努力,都能混得有头有脸。
更何况他从小要强,别人拿了80分,他一定要90和100;别人花3小时训练,他就要花5小时;别人接了两个委托,他就逼迫自己接四五个委托,总之要压过其他人一头。
同龄人太菜了,不够他打。
楚半阳不满足与他们对比,更要与其他的祖辈相比较。
就比如说,楚家的前家主楚游。
楚游天赋高,楚半阳把他之前的功绩拿出来看了一遍。
然后他用略微稚嫩的笔迹,一笔一划,在笔记本上写出了一张清单,贴在床头。
楚游13岁时,去哪里哪里做了几个委托,他也要做更多的委托。
楚游14岁时,请神已经达到了一个怎么样的水平,他也要达到并且超越。
楚游做过什么,他都要一一挑战。
他的床头还有很多其他人的事迹,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每一个都是他的假想敌。
每天早上7点的闹钟一响,楚半阳准时睁开眼睛,快速浏览一遍整面墙,立马困意全无。
这种要强远超于其他人,完美主义更是刻到了骨子里。
别人看着都觉得楚半阳活得很累,什么都要做到巅峰,根本没有休闲的时间,跟个机器一样连轴转。
但楚半阳乐在其中。
对他来说,人生像是一列轰轰烈烈的火车,必须准点到站,准点出发,然后沿路超过所有人。他非常享受,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他的巅峰计划一直进行得很成功,结果在楚千句身上,栽了个跟头。
见面的第一天,他在楚千句面前请了神。
孔雀降临到他身上,周围是纷飞的蓝绿色羽毛,华丽至极,汹涌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
他本来是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自信的。
可是楚千句坐在桌前,瞥了他一眼过后,低头喝了口茶,冷冰冰甩过来两个字:完全不对,再回去练吧。
楚少爷心高气傲,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当即心里憋屈得要死,对楚千句更是不忿。
但他这种性格,好就好在是能虚心学习的。他为了提升自己,哪怕是看不爽楚千句,该学的还是很认真。
然而学得越多,他就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即便楚千句没有前世的记忆,天分也不会被磨灭。
别人看来,楚半阳是天才,已经足够优秀。
只有楚半阳自己知道,天才之间也是有着差距的。如果他被称作天才,那么楚千句就是旷世奇才,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超越。
无数个夜晚,他在自己的小书房里,一遍遍看楚千句以前到底做过什么事情。
楚千句消灭了恶鬼,楚千句收服了大妖,楚千句改进了哪张符纸
楚千句做了什么研究,楚千句有了什么新的请神思路,楚千句去了什么地方寻求灵感
楚半阳暗戳戳地朝着他的方向努力。
结果,都比不过对方。
回想起来,他对楚千句的敌意,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点。
楚千句和楚家说好,只带楚半阳三年。
楚半阳本来以为,他们的师徒关系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
楚千句对他这个便宜徒弟不冷不热,毫无感情,而他也没法得偿所愿,永远成了一个心结。
此时,站在学校的天台,楚半阳还能想起当时的不甘。
又酸又涩又苦。
像是酸柠檬汁,滴进去冷掉的苦咖啡。
他垂了垂眼睛。
再抬眼,看着坐在栏杆上的路迎酒时,他的神情柔软了些许。
周围安静,这是个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场地,极其适合倾吐过去。
或许,说出来也没什么吧。楚半阳这样想,像是终于把一层外壳剥下。
他突然说:在楚千句快要走的那一年,他带我去过一次楚家的拜祭。
拜祭?路迎酒愣了一下,你是说,供奉天道的仪式吗?
对,楚半阳点头道,因为是和张家一起举办的,人数很多,一般只有成人才去,但是那年他破例把我带进去了。
那时,楚千句站在镜子前,仔细整理自己的西装。
背后有点细碎的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年少的楚半阳在后头看着他。
楚半阳刚在音乐厅表演完钢琴,也是穿着一身小西装。
怎么。楚千句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语气淡淡的,你也想去?
没有。楚半阳傲娇道,我不想去。
殊不知他满脸写着我好想去看看!,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楚千句系完领带,回头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楚半阳不情愿,但还是昂首挺胸过去了。
楚千句从旁边拿下一个包装盒。
打开,里头是一条全新的深蓝色领带,做工精细,有着华丽的暗纹。
他把领带拿出来,绕在楚半阳的脖子上,顺势要给他系上
楚半阳退后半步,板着脸说:我会系领带的。
我没见你系过半温莎结。楚千句手上没放开,继续慢条斯理地缠着领带,今天试试看吧,这是我最喜欢的系法。
他坚持如此,楚半阳微微别着脑袋,让他系完了领带。等楚千句一松手,他就退开半步。
怎么样,楚千句说,和我一起去仪式吧?反正你下午也没事情。
楚半阳还想傲娇几句。
楚千句对他的别扭性格知根知底,不再多说,直接揽着他出去了。
往车上一塞,楚半阳莫名其妙上了去仪式的路。
楚半阳虽然期待了仪式很多年,但实际上去到了,也觉得没什么特别。
无非是大家对着一块正方形的黑石碑,鞠躬的鞠躬,磕头的磕头,念咒的念咒,声势浩大。
楚半阳和路迎酒说:具体的仪式挺无聊,细节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后来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喝了点酒。
喝酒?路迎酒回想了一下楚半阳的酒量,那简直是沾了点酒精就灿烂,你的酒量差成那个鬼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应该是有问题的。楚半阳说,我我好像不小心说了什么话。
那天,对自己酒量没有半点数的楚小少爷,喝了几口白兰地。
可想而知,完蛋了,直接一醉不起了。
是楚千句把他背回去的。
路上楚半阳酒后吐真言,话痨得要死。
到底是没长大,满腔少年心性,一股脑把这三年的心思全坦白了。他揪着楚千句的衣领,念叨了一路:我那么努力了,怎么还是比不上你啊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都没对我笑过。
那些符纸我都画了无数遍了,书我也都看了,委托我也认认真真做了。我就想当第一名,你把第一名让给我好不好?
我想让所有人都记得我的名字,我该怎么做啊?
楚千句一路不说话,默默听着。
路上下了点小雪,但不太冷,只有点洁白落在他们的发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等楚半阳讲得累了,低声碎碎念时,楚千句终于开口了:半阳,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做的梦?
什、什么?楚半阳勉强提起精神。
我最近经常梦到过去。楚千句说,踩过地上的细雪,他们都说,我几百年前到底有多厉害,但我半点都想不起来。最近,倒是在梦里隐约回忆起来一点了。
事情的最开始,是个雨天,我路过荒原见到了一只濒死的孔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楚半阳提起自己的私事。
楚千句慢慢讲着。
讲他和孔雀是怎么认识,怎么结了请神的契约,又是怎么一起驱鬼的。
讲他们如何相爱,又如何分别。
讲他们那生生世世的诅咒。
楚半阳醉得厉害,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的印象是:雪越来越大了,楚千句的身上真暖和。
他这么想着,竟然直接把手放在楚千句的脖子上取暖。
放在平时,打死他都做不出这种事情,烈酒真的是坑他不浅。
脖颈上一片冰冷,楚千句也是愣了几秒钟。
随后,数年来一直淡漠的神情变得柔软。
他竟然很轻很轻地笑了,说:你看,我们两个人其实相似点很多。
我们都不喜欢吃姜,吃饭的时候会专门挑出去。我们都一样喜欢晴天,喜欢看球赛,喜欢炒饭和拉面,喜欢海边和海边的椰子汁。
我们都喜欢悬疑电影,喜欢推理小说,喜欢抽象派的油画和爵士乐。
我们都一样挺有天赋,都不大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像是我很难直接对你说出口,一句楚半阳,我没有讨厌过你,相反还挺喜欢你的。
他笑了笑:不过现在说出口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楚半阳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脸因为酒意烧得厉害。
但是,他不死心,还念叨着自己的愿望,我赶不上你,我想当第一名啊
楚千句再次无声地笑了笑,说:我也想要活下去。
楚半阳愣愣的。
酒精麻痹了神经,他的思维缓慢。
楚千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你不可能永远第一的,总有人要比你厉害那么一点点。
或许有一天我能摆脱轮回,你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有人比你强,但绝对不是今天,不是现在。所以我才讲,我们很相似。
我没办法与过去和解,你没办法与自己和解。
区别就是,你还有很多很多的岁月,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问我怎么让所有人记住你的名字,现在我告诉你,你只要好好活下去,就已经足够声名远扬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呀,他们都会记得你的名字的。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楚半阳:噢。
而我的话,楚千句顿了顿,而我的话,我希望这辈子能死在他的怀里。
再接着发生了什么,楚半阳不记得了。
他借着酒意熟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和楚千句再次没提起过那天的事情。
直到后来三年过去,楚千句决意离开楚家,自己出去闯荡了,他们也对这只字未提。
告别那日是个晴天,楚千句站在车前,说:那我走了?
嗯。楚半阳点头,一路顺风。
少年的身形拔高得快,他已快到楚千句的肩头。
楚千句突然又拍拍他的肩:如果有一天你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了,一定要直白一点去表示。老是藏着掖着,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讲这个?楚半阳愣了一下。
我这不是怕你错过人吗。楚千句说,不唠叨了,我得走了。
两个不善表达情绪的人,最后也没多讲什么。
车子驶离楚家,开往远方,再不回来。
他们断断续续地联络着,几年过后,楚半阳知道了他的死讯。
他没有太多的伤感,也没有偷偷哭一场实际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只是觉得不真实。
他看向窗外刚抽枝的柳树,心想,楚千句最终还是死在了孔雀的怀中。天边的朝霞铺得很暖,桌上摊开的符纸,每一笔都是楚千句教他的画法。
楚半阳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
路迎酒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楚半阳说:我知道我是完美主义者,但凡有一个人超越了我,我都会记很长时间,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所以,他穿着楚千句常穿的西装,写着他的字体,系着他最喜欢的半温莎结。
关于生离死别,最不公平的一点是,追悼与思念都是留给生者的。
楚千句有下个轮回,而他只有今生,去慢慢回忆、咀嚼那短短的三年。
后来他遇到了路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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