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军服男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眼底冷凝成一片,神色沉得风雨欲来,不着痕迹地去摸藏在身后的枪。
急什么?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那个队长不也已经按你们的心意疯了吗?白大褂说,揭发你们,我们自己也要跟着倒霉,谁会做这种蠢事?
军服男哑声说:最好是这样。
人就是这样,谁都有见不得人的私心,谁也不比谁见得光。
白大褂说:你们要解决掉一个碍事的特战队小组,我们恰好需要实验体,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军服男盯着他,眼底变幻不定。
白大褂:放心,实验体都被修改过外貌,他们查不出来。
更何况就算再调查多少次,也永远只是场意外。
白大褂的语速依然不紧不慢:怎么是我们的错?不是因为电子风暴那个祸害吗?
所有人都知道,电子风暴是不能抵挡的灾难,惹了多少祸,害了多少人。
只有在我们和你们知道,这才是能让我们如愿以偿的宝贝。
白大褂说:你去看看电视,看看那些遇难者家属的联谊会,人们恨的不都是电子风暴吗?就连我们向科学部申请的实验经费,在明面上,也是要控制和驱逐电子风暴,造福人类
军服男沉声打断他的话:这些话,留着去你的科学部说。
白大褂知道自己又一次说服了他,低着头,露出满意的笑。
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安全部的特别调查科盯上你了。
军服男冷声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你那些在观察的实验体里,可能有安全部的探员。
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发展的内线,可能是通过你手下的研究员,也可能是通过那些人外出放风的机会。
你那些实验体里面,那几个军方出身的,就算被改造过,也未必不能抵抗你那个系统。
军服男:你也应该清楚,我们的事如果被安全部的人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白大褂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
他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沉默了一阵,才又问:消息准确吗?
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是提醒你一声。
军服男皱紧眉:差不多了就赶快销毁,尤其那几个还能保持自主意识的,你们的程序不是很强吗?下手利索点
他们的声音越压越低,白大褂扶着眼镜,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再次回溯这段记忆,俞堂已经能清晰理解其中的一切潜台词。
一旦庄域的试点成功,整个军方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革。重新回到以作战小组为基础单位的战斗模式,强化战术和协同配合,把指挥官的作用发挥到极限。
原本以机甲为核心、斥巨资打造重型武器型机甲、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培养机甲操作员的单兵作战体系,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彻底不复存在。
既得利益者们不甘心这种事情发生,于是以和科学部联合开展AI化武器和仿生人计划相关研究作幌子,找上了温迩的导师。
包括盛天成在内的这些人,暗中和温迩的导师合作,故意尖刀小组保护研究团队,趁机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庄域的所有战友和部下消失在了电子风暴里。
这些人忙着内斗,忙着守住自己的利益,忙着清除异己。
俞堂说:他们没想到,上一场战争才过去十年,竟然就爆发了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规模的虫潮入侵。
展琛没有立刻开口,安静地听着他说。
连温迩也只是他们这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
俞堂联系起所有前因后果:温迩的导师应该并不满意他他太偏执了,他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对电子风暴的全部狂热,都只来自于蒲影的那道影子。
他的导师野心更强,也更疯狂,这是场天衣无缝的合作。
每一方都在合作里各取所需,那些守旧派巩固了自己的利益,温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地位和实验条件,他的导师得到了最完美的实验体。
疯狂、野心和贪婪勾结在一起,折断了他们自己最锋利的尖刀。这把刀遇到过最凶悍的虫潮,经历过最艰难的战斗,谁也没想到,把他们折断的力量来自他们身后,来自他们豁出命保护的部分。
然后,整个联盟被卷入了旷日持久的鏖战。
缺失了最尖锐的那一部分,缺失了本该就位的中坚革新力量,联盟的军队挡不住虫族。
俞堂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的声音透过机械音的变化,依然藏不住的隐隐发哑:这颗星球这一整个星系,都会在战争里被毫无悬念地彻底拖垮,人类会走向末路,在灭亡的路上,回看这一段的时候,他们
小光团。展琛说。
俞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庆幸自己被装在了机甲里,冰冷坚硬的铁壳能掩去很多细节,如果是原本的身体,他未必能说得出这些话。
可接下去的话,他也已经说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最终没有再去找展琛。
他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那个白大褂说的话,他已经能听懂不少。
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掉进了电子风暴。
他的确住在电子风暴里,但电子风暴的范围实在太大了,他自己要完整绕一圈,也需要很久,偶尔还会因为记不清地形在里面迷路。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个祸害。
他顾不上再回去找展琛,他去看了白大褂口中的电视,第一次接触到了除开展琛之外的世界里,人们对电子风暴不加掩饰的憎恶和痛恨。
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人骂错了。
在遇到展琛之前,他的确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
但展琛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已经能听懂展琛给他念的那些故事、陪他看的那些电影,能体会到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
他已经能够理解人类的痛苦。
他看见了被长辈领着出席父母葬礼,神色茫然的少年。看见了站在功勋墙前,一遍又一遍反复擦拭儿子照片的老者。
他看见联盟总部的回忆,军方的负责人双目赤红,被人劝抚着往回按,依然用力捶上摆满了资料的桌面。
我还能站在这,还能听你们在这里废话!
军方的负责人嘶声喊着,喉咙像是浸了血:那是全联盟最优秀的观察手,是特战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负责人!他们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你们调查了这么久,就让我去告诉他,他的部下被什么狗屁电子风暴卷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军方负责人被人按着,崩溃地脱力坐回去:你们把手伸到这里,早晚会出问题再爆发和虫族的战争,我们已经挡不住了。
星球会被占领,星系会被吞没,人类会走向末路。
军方负责人哑声说着,像是某种叫人胆寒的宣判:在这条路上,你们再回看这一段,会知道接近电子风暴,是你们走向灭亡的开端
联盟的听证会是直播的,但也没有人预料到军方负责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些话,他在窗外听着电视里的那些话,下一秒,画面就突兀地变成了一片雪花。
不断变幻的光影打在窗户上。
那家人只是用电视当个背景音,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各自忙工作,只有刚写完作业的孩子在专心看里面的内容。
听见电视里传来的杂音,男主人以为是天线又坏了,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拿过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发现没什么问题,随手把遥控器放在一边。
那个孩子走过去,问他的父亲:电子风暴是坏东西吗?
是。男主人随口说,科学部不是都发通知了吗?我们星系最近在电子风暴的什么高发区,要民众提高警惕。
孩子有点害怕,又有点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同学给我看过,电子风暴可美了,像地理课上学的极光。
女主人点了点他的脑袋:等你被电子风暴抓走,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爸爸妈妈,看你还美不美。
父亲半开玩笑,吓唬儿子:听说电子风暴能听懂我们说话,你一提起它,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悄悄过来找你
孩子这次是真吓到了,连忙牢牢闭上嘴,扑进母亲怀里。
女主人半是责怪地看了一眼丈夫:胡说什么?
吓吓他,省得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轻重。男主人咳了一声,他老师前两天还联系我,让咱们给孩子进行正确的引导。
男主人说:你看他那篇作文没有?还把电子风暴想象成人了,居然还想往电子风暴里面扔小纸条,问它能不能不要来
在那些宣传的渲染下,联盟的民众已经接受了他们这片星际位于电子风暴高发区的说法。
越来越多的人在电子风暴里失踪,即使有一部分能顺利出来,也会出现各种问题,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
这种令人不安的压抑,虽然比不上虫潮货真价实带来的直观恐惧,但也在整个联盟无声蔓延。
人们都在等电子风暴离开,也在等待科学部的消息,盼着能出现哪怕一例被完全治愈的受害者。
那台电视被关掉了。
孩子被父亲的玩笑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父母一个人去睡觉,被母亲耐心地拢着,柔声哄回房间。
男主人被女主人扯到书房,又好气又好笑地教训了一通,老老实实去给儿子道歉。
客厅的灯也被关了。
他不能在没有光线的地方任意移动,只能停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等着月光穿透云层照过来。
那是他第一次拼命想要学会说话。
他也觉得自己坏透了,可又委屈得几乎要发疯,止不住地一个劲发抖。
他不能发疯,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如果他在这里失控,这一整个家庭都会被他全部吞噬进去,瞬间分解干净。
窗外没有光了,他动不了,用自己的电子脉冲朝这些人用力地拼命喊。
你们为什么不扔纸条?
就算一张纸条可能会飘到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被电子风暴分解,但十张,一百张,扔进去一万张,他总能看到的。
就算他认得字还不太多,也可以画画给他。
展琛就经常给他画画。
展琛还夸他聪明,夸他学东西快。
他已经逃出来好些天了,他控制不住地想回去见展琛,可这天晚上是阴天,没有月亮,连一丝最细微的星光也没有。
整整一个晚上,被无数人畏惧咒骂、恨不得永远消失的电子风暴,冻在了那一片慑骨的漆黑里。
展琛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这样。
俞堂被从记忆的牢笼里拉出来。
军方负责人的愤怒,是因为极度的无能为力,民众的抵触,是因为信息缺失导致的恐惧。
展琛说:被这些负面情绪占领的时候,人类往往很难保持理智。
展琛:就是这样,才更要告诉他们真相。
俞堂抵在展琛的肩头,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展琛的心跳,听着伴随心跳声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他想起了很多事。
电子风暴里的东西会慢慢消失,就像骆燃努力想给父母留下的那两根冰棍,在夏天灼热的气浪里,一点点化成不再有形状的甜水。
只有放在风暴的最核心,放在风暴眼里,才能保存下来。
那个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想要送给展琛的闪着小红灯的银闪闪的仪器,根本不是那些人送的礼物,是被投放进来的特质探测仪。
那之后不久,温迩的导师通过分析电子脉冲,推测出了电子风暴里有意识体存在。
和展琛不一样,那些人用尽了各种手段来引诱和哄骗他。在展琛变成了两层楼高的大机器人以后,那些人甚至找了好几个骗子,专门来哄他上当。
骗子们都伪装得很好,他们想方设法地劝他,让他不要难过,替他骂那些胆敢诋毁电子风暴的人,义愤填膺痛斥普通人的愚昧、普通人的不可理喻。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
他只能听得进去展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慢慢说给他的道理。
这些道理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却又站在了最温柔、最理智的角度。
对他来说,这些道理比任何空乏无力的安慰和劝哄,都更加直接有效。
俞堂忽然委屈得要命。
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本书,他已经意识到当初做光团的时候,把展琛的衣领扯开、不依不饶钻进去躲起来的行为有些不妥,他现在都还想躲进去。
展琛用手掌拢住他,把他护在一片安静的暖色微光中间。
俞堂躲在这片微光里。
他安静地坐了很久,机甲掩去了所有的细节,再开口时,他已经可以重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俞堂说,你教过我我知道。
俞堂:我知道,我都记住了,脑震荡以后也没忘。
他不太好意思在这种时候开口,承认自己虽然没忘记这些道理,但把展琛忘了,甚至还记混了一堆名字。
俞堂想了半天,尽力找补:我还记住了有想要的东西不能直接抢,要去商城买。
他耳边传来很轻的笑声。
柔和轻缓,得像是从极光里掠过的风。
学得很好。展琛好好地表扬他,幸好你记得。
俞堂忽然有些忍不住,他从秋千上站起来,问商城负责人:抱一下商城负责人要多少经验点?
展琛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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