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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迩站在蒲影的办公室外。
他收到通知,科学部派出的调查组会在今天进驻总科研所,全面调查数据被盗取的具体经过始末,对总科研所的研究工作进行督导。
他没想到,调查督导组的负责人会是蒲影。
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碰面了。
温迩闭了下眼睛。
他做不到在蒲影的事上冷静,甚至没办法面对蒲影那双淡漠到空洞的眼睛他放弃了原本的志向,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甚至放弃了良知和底线,费尽心力来到科学部这种地方,就是想把蒲影找回来。
可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温迩把心底里的森冷压下去,他不愿意这样想蒲影,他宁愿相信,蒲影只是病了。
蒲影只是病了,就像骆燃在电子风暴里滞留久了,也出现了短暂的人格湮灭一样。
等十五天过去,他再多让骆燃接触几次电子风暴,应该可以让骆燃的状况和蒲影更相似。
只要严密监控骆燃,就能得出产生这种变化的条件和影响因素,再逆推回来,就可能找到解决办法。
他能找得到解决的办法。
等他找到了办法,一切就都会好的。
温迩定了定心神,他轻敲两下办公室的门,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里面传来了蒲影的声音:请进。
温迩深吸口气。
他仔细调整好了自己每一处的状态,带上得体的笑意,推开门,缓声说:蒲组长
他站在门口,浅灰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错愕。
蒲影放下手里的书,也朝他笑了笑。
温迩几乎做不出更合适的表情,他看着蒲影眼里多出来的、极淡的那一点光影。
他可以确定,昨晚调查督导组进驻总科研所,他站在层层叠叠人群后面,看着蒲影下车的时候,那些光还没出现在蒲影的眼睛里。
那时候的蒲影,还依然是个空洞的、什么都没有的会说话会思考的影子。
温所长。蒲影说,坐。
温迩走过来,在办公桌旁坐下。
他看清了蒲影手里拿的书。
是《世界地理》最新一期的期刊,蒲影的桌上放着裁纸刀,期刊上的配图已经被仔细裁下来,做好了简单的塑封。
那甚至不是张配图那是张照片,照片里有浓厚的云层,有穿透天地的醒目电闪,还有人。
是一个人的背影。
鲜艳明亮的红色短发,炫酷的铆钉皮夹克,单手控制着硕大的火红色摩托,半个身体站起来,相机的背带在风里飞舞。
穿行在暴雨和电闪里,耀眼得几近灼人。
第三十八章
温迩坐在办公桌前,他看着那张被裁剪塑封好的插图,有些回不过神。
我看过了这次的事件报告。
蒲影合上期刊,整理好桌面:可以判定,是一次有预谋的数据盗取。
他知道温迩的来意。
这次事件的定性对总研究所负责人来说,不止关系到责任归属,更关系到后续的处理方案。
数据盗取损毁的性质很严重,科学部联合安全部门调查,在得到正式结果前,调查组都不会离开总研究所。
如果被判定为渎职,温迩很可能会失去所长和负责人的职务。
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安和紧张,并试图利用某些更直接的方式,来提前获取内部信息。
比如走后门。
蒲影已经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他不意外温迩会来: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我所知的信息不足,无法给你更多的答复。
但也请温所长相信,在裁定中,我们会保证足够客观的态度。
蒲影:按照规定,我们不应当和总研究所的人员有私下接触,也请温所长配合
蒲影停下话头:温所长?
温迩堪堪回过神,抬起视线。
蒲影:有什么问题吗?
温迩不自觉地虚捏了下掌心。
他甚至没能分得出精力,像每次一样因为蒲影这种公事公办的漠然态度不舒服。
他根本没注意听蒲影说了什么,那张照片始终在他的眼前晃。
晃得他静不下心。
他太熟悉照片里的人影了。
即使骆燃现在已经和照片里几乎完全不一样,在温迩不知道多少次站在监控器后,远距离监视着骆燃进入电子风暴的时候,依然会在强磁场扭曲的时空里看到当初那个骆燃的影子。
可蒲影为什么会特意保存骆燃的照片?
蒲影认识骆燃?他和骆燃是什么关系,他知不知道自己在用骆燃做什么?
蒲影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了救他,正在做多疯狂的事?
温迩看着那张照片,瞳底隐着的神色不断变换。
你在看这个?
蒲影察觉到他的视线:温所长认识这个人?
温迩眼尾微微一跳。
他很快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笑了笑:只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你记得吗?咱们小时候你也喜欢照相。
温迩说:伯母给你买了个相机,你每天都抱着。
蒲影微微蹙了下眉。
他不喜欢温迩这样理所当然地提起过往。
那些过往对他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不论旁人再怎么提起,旁敲侧击,单刀直入,他都没有相关的记忆,也想不起任何感觉。
他偶尔会觉得,他其实只是个当初那个蒲影被剥离了所有的生命力和情感后留下的一个影子,他其实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冰冷的、没有心的怪物。
我不认识。蒲影垂下视线,我只知道他用来发表照片的名字是S.t。
蒲影:期刊上说,这个名字的来源是strom。
温迩清楚这个词的意思。
他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没再贸然开口,只应付着点了下头。
Storm,风暴。
骆燃曾经是个专门拍摄极端天气的风暴追逐者,照片在期刊上发表过不少,他们刚遇到的那一年,骆燃还兴冲冲地给他展示过。
这些期刊一向积压来稿,拖上几年也不奇怪,或许只是这期开了天窗,所以在旧稿件里挑了看得过去的来补位。
蒲影的母亲是个艺术家,对摄影很感兴趣蒲影会留下这张照片,或许也只是偶然间看到,想找摄影师询问有没有更多的作品。
温迩说服了自己,心里稍定下来。
他恢复了平时的理智,慢慢回想了一遍刚才蒲影说的话,已经察觉到蒲影并不喜欢这种在工作中夹带私人关系的状态。
再提数据被盗的事,只会适得其反,何况没必要让蒲影因为这件事对他生出成见。
温迩不想让他们的气氛太僵,看了看那本被合上的期刊:你现在对地理感兴趣了吗?
还好。蒲影说。
如果你有兴趣,随时和我说,我也可以去了解。
温迩的语气很平和:蒲影。
蒲影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你信也好,不信也没关系我今天的确不是来和你套关系。
温迩说:我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想来看看你。
蒲影问:看我?
温迩迎上他的视线,顿了下,神色恢复自然:如果打扰,我这就走。
温迩站起身,自己朝门外走出去。
蒲影依然静坐着,直到他伸手去拉办公室的门,才终于出声:等一下。
温迩在门口停下来。
蒲影垂着目光,身形不动。
他的瞳底什么都映不出,连阳光顺着窗口淌进来,都折不出哪怕半点暖意。
所有人都对他说,在他小时候,最照顾他的就是温迩。
温家和蒲家是世交,两家轮流掌舵财团,代代都有联姻,家族子弟们从小长在一起。
年龄相仿、身份对等的,大都从小就会定下来,一起上学,一起接受家族的培养,一起决定以后要走的路。
祖父对他说,他失踪后,在他们捉迷藏的那颗树冠上探测到了残余的微量电子脉冲。
只有被卷入电子风暴的人,才会在失踪后留下那种脉冲。
温迩从大学起,就疯狂地一头扎进了电子风暴的研究里。
也是因为温迩在研究中发现,每个人在卷入电子风暴时引发的脉冲频率都有细微的差异,才让科学部得以完善了专门用于寻人的识别系统,让蒲家把他找了回来。
蒲家找回我后,祖父没有立刻告诉你。
蒲影说: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怕你觉得失望,受不住这种打击。
温迩知道蒲影会和自己解释这个,并不意外,他转回来看着蒲影,语气温和:我知道。
温迩的确受到了不轻的打击。
按照蒲家的打算,是先安排蒲影入职科学部,让温迩从官方文件里得到通知,有一个心理缓冲,再设法让温迩逐步接受蒲影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这件事。
没有人想到蒲影也会去那场宴会。
连蒲家自己也没能料到,所以没能事先做好准备,就让他们这样仓促地在宴会上见了面。
温迩直接疯了。
那天。蒲影问,你从宴会离开以后,做了什么?
温迩正要开口,被他问得一顿,停下话头。
他灌了很多酒,去找了骆燃,把骆燃当成了蒲影泄愤。
骆燃想要逃回家,却遇到了他特意安排的、去拦住骆父骆母寒暄的人,听到了那段对话。
他装成什么都忘了,去接骆燃在骆燃的视角里,他或许的确是什么都忘了。他喝了酒,醉得不清醒,所以做了些犯浑的事,醒来就不记得了,这很合理。
骆燃被他轻而易举地哄好了,领回家,成了蒲影的替身。
蒲影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
蒲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现在的蒲影,就只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有一瞬间,温迩几乎想把这件事说出来,看看会不会让蒲影有哪怕半点不满或是抵触的波动。
温迩垂下视线,尽力把疯狂的念头压下去,重新调整好神色。
我喝了很多酒温迩说,喝了很多酒,又做了一些事。
温迩问:你呢?从宴会回去以后,你做了什么?
蒲影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做。
温迩早就知道:对你来说,只是遇到了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不完全是。蒲影说。
温迩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应当控制情绪,可骆燃的反常和事情接二连三的脱轨,都在不断刺痛着他的神经,蒲影桌上那张骆燃的照片,把他推到了失控的边缘。
温迩的语气带上了控制不住的嘲讽:不完全是?
蒲影正要开口,迎上温迩的视线,微微停顿。
从宴会回去以后,蒲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看了一天一夜属于当初那个蒲影的日记、照片和影音资料。
蒲影翻遍了每一点痕迹,试图找到当初的自己,还给这些人。
他只是没能做到。
蒲影原本想和温迩解释这件事,但他忽然不想说了。
蒲影很熟悉温迩这种视线。
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完整的残次品?蒲影问。
温迩一窒。
温迩脸色微微变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这种念头隐藏的很好,从没想过蒲影能看出来:我
蒲影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是我亏欠你。蒲影说,这次来之前,祖父和我说了我们两个的事,如果没有当初的意外,按照两家的约定,我们原本应当在适龄时依法构成配偶关系。
蒲影。
温迩愣了一刻,缓过神:你不必这样。
温迩不想再谈什么残次品的事,他急于让这个话题过去,语速也比平时稍快。
宴会那次的事,是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以后不会了。
温迩: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
蒲影:这是我应当履行的义务。
温迩:
如果你想,等这次调查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可以去领证。
蒲影:我会学习家庭的规则,学习配偶的相处模式。
我会学习人的感情。
蒲影问:你想吗?
温迩浅灰色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蒲影静静看着他。
隔了许久,蒲影点点头:我知道了。
蒲影。温迩倏地回过神,快步走回去,你听我说。
蒲影说出这些话并不奇怪,他只会通过逻辑思考。对蒲影来说,和人结成配偶这件事就和调任部门、接受工作一样,无非也只是一件要做的事。
可蒲影的神色,却忽然让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
我不是不愿意,你不要误会。
我只是不想在你还没有康复的时候,就利用我们小时候的关系,来绑架你做出什么选择。
温迩伸出手,握住蒲影的手臂,被掌心的冰冷刺得微微打了个激灵。
我要先治好你。温迩说,你相信我,我就快找到办法了,我能治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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