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琉璃镜天乃是无上妙境,只有真正无情无爱无恨无怨,内心不为外物所动之人才可踏入其中。
可偏偏天衢就在这。
白发的仙君面容扭曲,满脸血泪。眼中执拗的情感让他看上去宛若妖魔,自然不可能是那等无情之人。
按照常理来说,天衢甚至根本都无法看见真正的琉璃镜天的入口,更不要说直接跨入其中。
可天衢还是来了。
满是鳞片的双臂死死缠住季雪庭。
细长的蛇身无时无刻有鳞片剥落,自他而来的一路上皆是血肉模糊的血痕。
仿佛琉璃镜天本身也察觉到了不对,正在拼尽全力地将天衢排斥出去,四散的光辉落到天衢身上,发出了滋滋作响的声音。天衢身上甚至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为了进入此处,他几乎骨肉尽碎,若非真身血脉尽显,现在伏趴在季雪庭身后的恐怕只剩下一具惨白的骨架。
但天衢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
他的双眸亮得出奇,蛇瞳缩成了细细一线,他依旧痴痴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季雪庭。
天衢抱住了季雪庭。
我跟你一起死,阿雪
碰触到季雪庭的那一瞬间,天衢似乎已经快要耗尽力气。
他的声音虚弱到近乎耳语。
我没有别的要求,我知道你要离开我求你求你离开时能带上我。
季雪庭怔怔地望着这样的天衢。
片刻后,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他反手抱住了天衢。
好。
他说。
然后他与天衢一同,直直地踏入了那片漆黑之中。
下一刻,季雪庭与天衢一同出现了了现世的虚空之中。
世界的碎片自从空中簌簌落下。
规则与大道崩落时候引发的罡风瞬间像是刀片一样切刮上了两人的身躯。
季雪庭松开手,掌心中的五色石轰然一闪,流光飞转,四散而开。
一缕青光没入了定海神木之中,原本枯萎的神木焦黑的表皮绽裂,露出了一片嫩芽。
一道光坠入了凤凰真火之中,瞬间熄灭了沸腾的火焰,平静的海水开始从干涸的海床之上不断上涌,上涌
天空中巨大的裂缝在耀眼的白光中一点点合拢,原本已经快要碰触到现世的贪婪肉块,那些属于混沌的触手在光芒中蜷缩起来,接着一点点化为烟尘。
滚落的山石之中倏然出现了无数巨大古朴的建筑,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陨落的神灵们的祭台忽然间像是活了过来,散发出了威严的金光。
发生了什么?
是神仙,神仙救了我们!
是神仙啊
在人间的某处,原本已经被这天地异变吓得瑟瑟发抖,只能在妖魔与混沌驱使下慌乱逃窜的人类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最终控制不住地一个一个跪倒。
仙人救命!
仙人啊,救救我们!
他们呜咽出声。
而就在人群之后,腥臭粘稠的血浆像是洪水般慢慢涌现人们。那是混合了无数妖魔肉躯的混沌,它已经变得无比强大,即便表面一直在被光芒灼烧,融化,庞大的身躯依旧依循着本能,企图吞噬更多的生灵壮大自己。
但人们此时已经被逼上了山顶,避无可避,除了望着远处不断闪现的神迹拜倒祈祷之外,再无它法。
就在所有人绝望时候,天边一道剑光袭来。
紧接着,是无数道人影自天边驾剑而至。
修仙者们身上仙袍飘飘,袖口截云山的标志清晰可见。
为首一人微胖,面向慈祥,看着不像是什么修者,而更像是在人间行走讨生活的商人。
截云山的修仙者们很快就结成剑阵直接将混沌剿灭。被救之后的百姓按捺不住欢欣鼓舞,连连欢呼,可截云山掌教金乾多却在此时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隐隐浮现出来五色神光,潸然泪下。
原本岌岌可危的世界规则重新稳定了下来。
封印也再次牢牢地封起,将大虚死死挡在大封之外。
但金乾多抚向胸口,无比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这一日,失去了师父,也失去了师弟
而在五色石遁入此方世界的重建规则与大道的时候。
季雪庭的身体开始渐渐崩落,四散。
灵偶的身体一旦失去了心脏,也不过是一堆人为聚集起来的灵物与零件而已。
天衢一直以残躯死死抱着季雪庭。他徒劳无功地企图将季雪庭散落的零件聚拢在自己怀里。
奈何失去心脏之后灵偶身躯变得无比脆弱,被风一吹,便散落成了齑粉。
阿雪
天衢哀道。
慢一点,你慢一点阿雪,我快要抓不住你了!
白发的仙君喃喃低语,他企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那些散落的碎片,但在狂乱的罡风之中,他越是想要抓住,就失去的越多。
绝望之中,天衢不断将自己的精魂灌入季雪庭的残躯之中。
可结果却是那些精魂不断地从季雪庭身体的裂缝中泄露而出,然后很快就被风卷走。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季雪庭勉强睁开眼睛,他只剩下最后一小截身体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天衢。
在元神消散的最后时刻,季雪庭早就已经意识模糊。
恍惚中,他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三千年后冷心冷情,无情道大成的仙君季雪庭。
而是昔日宣朝王宫中,在医者针灸过后的怕痛怕得要死的娇气小皇子。
季雪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蝉鸣阵阵的夏日。
他光着脚偷偷溜到了凉风习习的偏殿,然后带着一丝窃喜,理直气壮地躲进了晏归真的怀里。
【今日的诊疗完成了?】
晏家的少主无奈地忍受着小皇子的骚扰,面上却很是温柔。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季雪庭的脸颊。
【你往日最怕针灸,这一次来的医师乃是我自北地特意寻来,据说有一手很好的针灸功夫。怎么样,这一次针灸还是那般痛吗?】
他柔声问道。
三千年前,季雪庭凝望着自己身侧的少年,嘴唇翕合了一下。
他本来想抱怨的,即便是那人手轻了许多,可那么多细细银针扎在身上,又怎么可能不疼。
可是看见晏归真的面容之后,季雪庭还是犹豫了一下。
当年的他撑着笑脸,对着那个少年嬉笑了一声。
【根本就不痛。】
此时此刻,在不断坠落的半空中,在最后残存的那一点模糊的意识中,季雪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
他赖在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的怀里,终于低语出声。
归真哥哥好痛啊
阿雪!
他的归真哥哥死死抱着他。
不痛了,马上就不痛了。
季雪庭隐约觉得不对。
那个冷静自若的少年,永远镇定的晏家少主晏归真,为什么因为他这样小小一句抱怨,心痛到哭出来呢?
季雪庭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还是哄着那家伙了。
他想。
但是已经来不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太累了,也太困了。
季雪庭闭上了眼睛,他躺在晏归真的怀里,安心地睡着了。
永远的睡着了。
不痛了,阿雪,马上就不痛了阿雪?
天衢低下头,他哽咽着对季雪庭说。
怀中的青年只剩下一小块残缺的颅骨,天衢可以看到他眉眼舒展,眼睫紧闭的模样,依稀还残留着点少年似的稚气。
他好像真的睡着了。
天衢想。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用力了些,想要把这仅存的一小块骸骨留得更久点。
但转瞬间,他怀中这最后一小块灵偶碎片,也瞬间粉碎成渣。
狂风袭来,天衢怀中空空如也。
现在,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之前明明还可以哭出来,但在这一刻,天衢却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就已经干了。
他以为自己会悲伤,会绝望,可崩溃到嚎啕大哭,然而等到那个名为季雪庭的人再也不存在,天衢才发现自己的心仿佛也空了。
他听到自己自言自语地说道。
结果最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啦。
天衢喃喃道。
神魂俱灭的话,大概也不存在等不等我这件事情了吧?阿雪。
那人已经不在了,可天衢还是不由自主的,像是已经很老很老的凡人那样絮絮叨叨。
但我还是会找你的本来都说好了的说好了一起啊
现在,轮到我很痛很痛了。
阿雪,我好痛啊
一直到此刻,天衢仙君终于捂着自己空空的胸口,发出了哀嚎。
在终于稳定下来的现世。
有白发的仙君发出了这世间最痛苦的嘶吼。
下一刻,他周身鳞片的缝隙中渐渐浮现出了不详的金光,然后那半人半蛇的躯壳,在半空中轰然炸裂,化为了无数四散而开的光点。
啊,自毁元神吗?
在仙界尽头,昔日凤凰一族灭族之地。
枯萎的碧叶梧桐之下。
太常君靠在枯树下看着远处绽开的金光,叹息一声。
咳咳这倒是个不错的自我了断的办法。
他对自己身侧之人说道。
离朱正抱着他,听闻此话,叹息一声,然后用自己的袖子擦拭掉了太常君唇间的黑血。
第135章
为了倾倒定海神木,为了毁灭此方世界,太常当然不可能只是依靠欺骗离朱的凤凰真火便可作出如此布置。他设下了重重禁制,更是耗费了无数神魂之力在自己的阴谋中,如今季雪庭却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用五彩石重新稳定了此方世界,太常自然也受到了严重反噬。
更不要说他暗地里诱杀了那么多仙君化作人虫,虽然事发之前做得隐秘,可如今遭此大难,天界残存的仙君自然也能察觉端倪时至今日还能留存于现世的仙君,自然都是太常君之前就不敢招惹的大能。
他们一旦出手,太常君自然难逃天罗地网。
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常君与离朱如今会身处此地的缘故。
既然逃无可逃,不如挑选个喜欢点的地方静待追杀。
当然,若是叫普通仙君来看,太常君与离朱挑选的地方委实不是什么等死的好地方碧叶梧桐早就在多年以前便已枯萎,当年灵气四溢山明水秀的凤凰族地,也早就随着凤凰一族的覆灭化作焦土。
当年无数只凤凰在此死去,死前留下来的真火燃烧了万年。
时至今日,焦黑枯死的梧桐木下依旧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山崖。
山石都早就已经被烧到融化,化成了漆黑坚硬的琉璃质地。这里看不到一丝灵力流转,更看不到任何生机。这里明明身处天界,却比妖魔盘踞的深渊还要显得空旷绝望。
这样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死地,倒是正与如今的太常与离朱相称。
在给太常君擦拭血迹的过程中,离朱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随即几口乌黑浓稠的血顺着他的口唇呛咳而出,落在了太常君的衣襟之上。
凤凰真火被五彩石的神光灭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意味着离朱的死期不远。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一只凤凰,可是在凤凰真火被灭后还活着。凤凰真火,其实便是凤凰的神魂。
若非是至亲至爱,绝不会有凤凰甘愿取出真火,为旁人所用。
眼看着离朱自己都在吐血,太常君扶了扶离朱,迟疑了片刻,也学着离朱的模样,替离朱擦了擦血。只不过他的动作很是僵硬,显得异常生疏。
你才不会自毁元神自我了断。
停了片刻,离朱仿佛也觉得自己与太常如今这般互相吐着血的模样可笑,顿时吃吃笑道。
他笑着笑着,目光痴痴地落在了太常君的身上:我喜欢的那个人,可不是阴谋被挫,便会想着一死了之的类型。更何况,你还留了后手吧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对吗?
太常对上了离朱目光。他将离朱一丝散落的乱发拨到了对方耳后。
你被我骗了那么久,又怎么可能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离朱听到太常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欺骗,神色不动。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太常君,他低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其实论起骗人来,你根本不如我呢。
不知不觉中,离朱身体渐渐歪向一边。
他像是撒娇一般,靠在了太常君的肩头。
我知道你性格阴狠,睚眦必报
离朱轻声道。
我还知道你当初救下那只凤凰蛋,也就是我,其实是不怀好意。我知道,你当初之所以对我那么好,愿意那么细心地将我养大,就是为了骗我,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我心甘情愿地取出凤凰真火为你所用。你的所有行为都是算计,为此甚至愿意委身于我,雌伏身下。
太常沉默了一会儿。这一次他没有偏头,也没有在看身边的红衣青年。
他的目光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像是在透过虚空凝望着什么一般。
过了很久,太常才轻声问道:你什么都知道,可是即便是我是这样卑劣的人,你还是这般喜欢我?
离朱轻笑了一声,听上去似乎是在自嘲,可是话语里又透着一丝古怪的心满意足。
是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卑劣可憎,可我偏偏偏偏就是心悦你,恋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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