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此时伥鬼既死,他布下的迷阵自然也消失了。
走出去之后季雪庭才发现先前迷影重重了的山神庙其实修得很是简朴,所谓后堂侧殿更是狭窄粗陋,一览无余。
季雪庭走了出去,外面一片寂静。
他抬眼望天,只见天色微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一夜。
季雪庭在山神庙中走了一圈,在山神庙后面的一处小小院落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鲁仁,那人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周围一圈纸符,上面灵力都已经用尽。以纸符为界限,周围围着三只做工粗陋的傀儡,此时已经都散架了。
显然鲁仁在他离开之后也已经陷入了迷阵,就是不知道这三只傀儡在幻境中究竟化为了多少只面目可真的妖物。
季雪庭走过去,十分熟练地又打出了一道清心诀落在这位倒霉的仙君身上。鲁仁恍恍惚惚,一跃而起,大喊道:滚,滚,不过是些木偶傀儡,难道我还会怕你们
鲁仙友。已经没事了。
季雪庭提醒道。
那鲁仁紧张到变声的尖叫这才戛然而止,他回过头来看向季雪庭,愣了愣才认出来人。
季仙君你也脱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缓过神来,沉默片刻才勉强打起精神,沉声做安慰状,便跟我一样,遇到这般意味也能平心静气,安稳脱困,不错,不错。只不过你先前为何那般莽撞,就那么冒冒失失,忽然便抽身离开?
季雪庭苦笑一声,将自己看到刘阿花追上去,又是如何在后堂遇险的事情说了。当然,说的时候他还是有意无意地略去了些许不可与外人道的特殊情节,只捡着重点一一道来,听得鲁仁脸上是又青又白,十分精彩。
也许是被季雪庭提醒,鲁仁慌乱中忽然想起,他们中间还少了个人,连忙道:对了,宴公子宴公子在方才的纷乱中忽然就不见了,我追着他赶过来才不小心落入那妖魔迷阵,可宴公子他却始终不见踪影!糟糕,他不过是个凡人
我,我在这。
鲁仁话音未落,那回廊之中忽的转出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细瘦人影来,不是宴珂又是哪位。
雪庭哥
看到季雪庭之后,他猛然往前快步走了好几步,只不过,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在原地站住了,仿佛不敢靠近一般,只是远远看着季雪庭然后轻声喊道。
宴公子!你没事吧?
鲁仁连忙上前检查其宴珂。
我我没事
那宴珂轻声回应道。
鲁仁检查一番,发现这位宴珂公子确实是个大吉大利走好运的人。毕竟,若不是个好运人,这种诡异地界与他们两个分散开,也很难囫囵完整地回来。
唯独就是宴珂的手上有些半月形的伤疤,深可见骨,十分骇人。
鲁仁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妖物所伤,吓了一跳。
他托着宴珂的手正要问话,那宴珂才像是后知后觉自己手上有伤。少年猛然抽回了手,十分羞涩似的,把手指笼在了袖子里。
是我自己咬的。
宴珂低着头,细弱地解释道。
你,自己咬的,咬得连都快见骨,你没觉得疼?
鲁仁震惊问道,刚才宴珂缩手缩得快,可他看得清楚,那上面有许多伤口已经渗血发黑,若是咬痕那也咬得太重了。
嗯,我害怕。
宴珂若无其事地说道。
鲁仁一听这话,愈发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踏实。
他觉得,这宴珂的神智似乎有些不太清醒。
当然,骤然看上去,宴珂依旧是那个满心惶恐,可怜巴巴跟着他们上山的小公子,可是细看之下,那少年纵然是一幅面色恍惚,神情迷茫的模样,但眼眸却是水光莹然,面颊飞红,隐有春色。
该不是这妖魔对待凡人跟对待仙人,使出来的手段也不一样吧?对待仙人便唤出那丑陋骇然的傀儡齐齐围上来做恐吓状,而对待凡人,就驱使了什么狐仙妖媚,把人诓了过去吸取精元?这念头只在鲁仁心头一荡,随即便又散去,因为他再仔细看那宴珂,立刻就察觉到那少年神色中的矛盾之处:分明是夙愿了结,心满意足的欢欣之态,却又混着七分惶恐,九分惊惧,就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天大错事,再无法挽回一般。
再加上他那副连自己身上有伤都无知无觉的模样
宴公子?你去哪了?这个晚上可遇到什么危险?
鲁仁连忙问道。
我没追到雪庭哥,就在山神庙里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等你们,一直等到现在。
宴珂回应道。
他目光始终凝在雪庭身上,只不过他怕是也察觉到自己目光有异,时不时地便强行垂下眼帘挪开视线。但这样,也只能忍上片刻,过不了多久,他又要往季雪庭那边望。
唔,这就是说你没遇到什么怪事?
季雪庭若有所觉,便朝着宴珂这边走来,听到他这样回答,像是随口一般问道。
他一靠近宴珂,宴珂的肩头便微微颤抖起来。
没,没有。
那你方才又说你害怕?你怕什么?
季雪庭问。
宴珂顿时呆在了原地。过了好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我最心爱的东西差点被人抢走了,心里非常害怕。
他此时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很是古怪。而且这番回答,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并不是实话。
鲁仁顿时眉头紧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宴珂。
随后他望向了季雪庭,以眼神相询这宴珂可是被邪物附身了不成?
然而季雪庭往日里那般聪慧敏锐,到了此时,反而格外迟钝了似的。
他像是没有听出什么问题一般,伸手轻轻在宴珂肩头一抚,柔柔说道:没事就好,早就说过这里危险,你却偏偏要跟过来。
然后他若无其事,直接便唤了鲁仁和宴珂同他一起下山。
走吧,把这玩意季雪庭举起手中伥鬼头颅,笑嘻嘻道,给燕燕看一看,也好让他知道这空神位上也不能随便放个烂木头,惹来这么多野鬼妖物也,又危险又麻烦。
是啊,真的很危险。
宴珂目光在那扭曲歪斜的头颅上一点,立刻应道。
这般反应,惹得鲁仁不由自主又多看了他一眼若是寻常人看到这般恐怖的玩意,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平静才对。
先前不曾细想,如今鲁仁再看宴珂,只觉这位宴家公子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透着可疑。
就连他对季雪庭那肉眼可见的亲热,如今看着也分外居心叵测。
只很季仙官自己却混不在意,他一走,宴珂立刻就眼巴巴地跟了上去,若只看背影,那少年竟与先前他们上山时看到的那只狗有种微妙的相似。
是啦,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凡人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趾高气昂,又怎么可能会像是宴珂这般,宛若丧家之犬一般黏在另外一名男子身后?
鲁仁缀在他们身后,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觉得自己仿佛想通了很多事情。然而越是这般茅塞顿开,他就越是郁闷。尤其是看那季雪庭任由宴珂与自己走在一起,鲁仁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憋得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
季仙官究竟是有所觉察,以不变应万变?还是真的不曾注意到宴珂的不妥?
鲁仁百思不得其解,带着那一股郁气,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宴珂,这般一步一步下了山。
作者有话要说:鲁仁:我觉得我知道了什么!!!
第30章
走过长长的山道,尽头便是昨夜三人一同走过的大路。只不过昨天,这里还是那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长街,如今看上去却莫名透着一股难以形容死寂与萧条。
昨夜还热闹不已的戏台如今依旧站立在青石板路的两边,可上面早已寂静无人,台下更是空荡荡的一片。
只是偶尔,能够在某些戏台的角落,看到一些一动不动,面容死板的傀儡人偶倚在破旧的箱笼之上,也不知道是昨夜那戏班子的人太过匆忙忘了收走,还是按照惯例这等破旧之物并不需要额外收拾。
时间太早,周遭寂静无人。
这条长街,这戏台子依稀还是昨日模样,只不过失去了夜色遮掩,完全失去了昨夜那喧嚣到近乎迷幻的流光溢彩。
季雪庭走在石板路上,目光若有所思落在路边。他所过的每一处戏台子都显得颜色暗淡,格外破旧,甚至就连那些傀儡,那些散落的道具,也像是在这里日晒雨淋许久一般,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他的脚步惯来轻巧,可此时时刻这座城是这般静,静得他的脚步声似乎都能激起阵阵空洞的回声。
不由自主的,季雪庭体内阵法缓缓运转,自发戒备起来。而一旦这样凝神,便觉得身后那人的存在感愈发强烈了起来。
孱弱,平凡,稍稍在红尘中磋磨一段时日便会消散的凡人的气息,早在山魈洞里将那个少年救下来时候季雪庭便已经细细探查过宴珂的身份。之后更是有意无意,明里暗里地再三确认过。
那确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然而
季雪庭忽的放慢脚步,偏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宴珂正直勾勾地望着他,猝不及防间对上季雪庭视线,顿时就像是连呼吸都忘记了一般,整个人瞬间卡在原地,连耳朵尖都红了。
季雪庭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去,问道:这街道一旦无人,倒显得很是诡异,你怕吗?怕的话,我牵着你走?
雪庭哥,我我
宴珂瞬间傻了。
咳咳咳咳
宴珂身后的鲁仁以手掩面,发出一阵格外生硬的咳嗽。
季雪庭脸上笑容不变,只当没听见。
无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正细细体会着身体中一丝细微的悸动
怦怦。
怦怦。
怦怦。
当真是小鹿乱撞,心跳如擂。
只不过,季雪庭如今这具躯体不过一具人为雕琢而成的灵偶,胸口一片冷寂早已千年,这般热烈的情绪与反应压根就不可能属于他,而是从面前那人身上传来的。
不过一夜的功夫,他却忽然可以隐隐察觉到宴珂心中情丝
这就有点奇怪了。
季雪庭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但并未表现出来。
而在另一边,宴珂呆在那,明明已经欢喜得快要傻掉了,可面对季雪庭的提议,竟然还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不用麻烦了。
他小声道。
季雪庭刚要收手,便觉得一片刺骨哀恸自心头荡起涟漪。
隐隐作痛之下,季雪庭险些变了脸色,看着宴珂的眼神顿时也变得复杂起来。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稍稍试探而已,这少年人心中却不知道想些什么,这般哀痛自苦,情绪强烈到甚至连只是隐有所觉的季雪庭都觉得有些受不了。
如此这般,季雪庭懒得纠缠,干干脆脆直接一把拽住宴珂。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是带着你走回去而已,别想那么多。
他本以为宴珂先前那般哀伤,也许会挣开他的手也说不定,没想到他这边刚握住宴珂,后者立刻便死死反握住他手掌,力气大得简直像是怕季雪庭会直接从他面前溜走一般。
咳咳咳
鲁仁忽然又在他们身后干咳。
季雪庭回头:鲁仙友,可是青州灵气太过稀薄,伤了你的根基?我那边还带着些丹药,等回了城主府便找来给你服下吧?
鲁仁的咳嗽顿时停了。
季雪庭笑了笑,转头牵着宴珂的手,与他一同走过寂静无人的长街。
天地俱静,有那么一瞬,此方世界中仿佛就只剩下季雪庭还有与他执手的那位少年。
也许是因为久违地从身侧少年那里感知到了人类鲜活的情绪,季雪庭脑海中倏的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强行按捺住胸口近乎满溢出来欢喜,涨红了脸,任由一个人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一段路。
奇妙的是,时隔千年,季雪庭却发现当时两人同行的那段路究竟是哪里,自己又为何要与那人牵手,竟然早已想不起来了。反倒是少年懵懂酸涩的小小心思,反倒是异常清晰。
只希望当时那段路能长一点长到他与那人能够执手一直走下去,直至白头。
就是早已不记得,那段路的尽头,究竟又是谁率先放开了谁的手。
莫名的,季雪庭心头又是微微一痛这倒不是身侧那少年情愫所致了。
季雪庭连忙束神运功,化去胸口那隐痛,再一抬头,三人已到了瀛城城主府前。
季雪庭另一只手上还提着血淋淋的伥鬼头颅,守门的兵甲看到他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紧张之中,差点儿对他刀剑相向。季雪庭连忙抹去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将注意力放到这正事上来。
也是凑巧,他正打算解释,城主府大门内已经跑出个山羊胡子的老管家来,见到季雪庭三人好似看到了救星,连忙呵开守门人,将他们请入门来。
唉哟,季仙长,鲁仙长,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城主他老人家都已经等你们等了一整夜了!你们要是再不回来,他可能都要点兵去救人了哎哟,仙长,你手中这玩意是
正说着,老管家眼睛一瞥,也看见了那颗伥鬼头颅,险些跌倒在地。
哦,这个啊,是个妖怪,我正要拿给你们城主去看呢?
见那老头花容失色,季雪庭摸了摸鼻子,抬起手中之物在半空中晃了晃,然后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片刻之后,季雪庭抱着剑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韩瑛的书房之中。
桌上摆着那颗鬼头,已经被胆子大的侍从将碍事的血污一概擦拭干净了,再用乌木托盘盛着才放到了韩瑛勉强。
只不过即便是经过这般修饰,那颗头颅看上去依旧显得扭曲痛苦,十分渗人。
韩瑛的胳膊上还缠着绑带,大抵是因为受伤之后又一夜未睡,此时的模样看上去也十分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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