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他赶考落榜,盘缠将近只好回乡,路上借宿于一座湖边古庙。
深秋淫雨,有透骨奇寒,他撑着一把旧油纸伞,哆哆嗦嗦正往里近,就看见湖边大石上,蹲坐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逗弄着脚边的野草。
少年浑身俱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沈清许多看了他两眼,就忽地见他起身往湖里跳。
他吓得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少年,将他硬生生从湖边拖了上来,斥责了两句:小兄台,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不可想不开啊!
少年浑身冰冷,没有一点热乎气,沈清许将他背进古庙,生了一簇篝火,本意是为他取暖烘衣,却见他神色惶恐地往黑暗处躲了一躲,蹲在一尊石像后头,瑟瑟地望着火苗不敢靠近。
沈清许只当他曾逢巨变,对火恐惧,便竖起两块木板挡住火塘。
又烹了热水煮软了干粮,拿木钵盛了也放到石像旁边去,过了会,钵碗被两根手指勾了过去,石像后传来一阵饮汤嘬饼的声音。
沈清许低声笑了:你不要怕,出来吧,我这里还有。
好一会,少年才谨慎地钻了出来,手里捧着吃空了木碗,手指和颊边都是汤水饼糊。
沈清许从包裹里翻出一件自己的衣衫,烘热了递过去,哄他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来换掉。少年也不懂避讳,听懂了他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就脱光了衣裳,抓起温暖的衣衫瞧了瞧,又打量了一下沈清许,便学着他身上的样子,将衣服往身上绕。
绕了半天,也没穿出个所以然,顿时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很烦恼的表情。
要这样。沈清许叹了口气,教他辨认袖口和衣带,帮他规矩地穿好衣服,才问道,你家人呢?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少年肌白如玉,眸蓝如海,歪着脑袋看他,拿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沈清许将他轻轻推开,又一晚上没问出两三句,他好像连话都不大会说。沈清许读过志怪异篇,听说有孩子被爹娘抛弃在深山,打小长在野兽窝里,便会同他一样,像兽多过于像人。
他心生悯怜,将唯一的被褥让与他睡,自己则蜷在古庙的稻草堆里歇了一宿。
第二日头昏脑涨地起来,见少年没了,他久寻不得,只好收拾行囊离去,将自己剩下的两块干粮留在了古庙中。
直走出十里地,才发现林中窸窣,有东西正跟着他。
沈清许先时以为是山中猛兽,捡起一根木棍正要打却见草丛中探出一双湿漉漉的蓝眸,他吃了一惊,忙将人拽出来,果不其然正是失踪的少年。
此刻他身上又湿透,脖上却挂着两条鱼,胸前揣着留在古庙里的两块干粮,一见他,立刻将那两条胖硕的大鲤往沈清许眼前递。
沈清许:你
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突然哭笑不得,你是为我捉鱼去了吗?
少年不知听没听懂,跟着学舌:鱼
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怎么想的,就带着这无家可归的少年一起踏上了归乡路。沈清许父母早亡,此前能够上京赶考,全靠村中父老们帮忙凑的盘缠。
此回他虽然落榜,但感念村民们的恩德,便留在沈家村,办了个启蒙学堂,一边教村里孩子们认认字、背些启蒙经文,一边替人写信执笔、算账起名,日子虽然清贫,但充实自足。
当初那个话也不会讲,如兽一般的少年,后来也聪明伶俐,能够读书习字了。沈清许为他取名为璟,意为玉之光彩。
少年不再在泥地水塘里打滚以后,越发像个人了,加之他本就生得艳丽无端,不过好在,他好像对村里的小姑娘们没什么兴趣。
只是好景难长,沈清许本就体弱,一日冒雨进城去采买书籍,受了风寒之后,不知怎的就病重转痨,经年难愈。
后来更是
大限将至时,他曾记得沈璟哭红着眼睛,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想了一想,他沈清许自问这一生,虽然只有短暂二十余年,但并未虚度人生;虽然闲居一隅,却不觉碌碌无为。除了希望沈璟好好生活下去之外,竟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
可沈璟执拗,非要叫他说出一两件来,他只好说:希望天下乐而向善,敏而好学。
清许哥哥,你看这盆花开得这样好,放在你床头怎么样?
沈清许失神良久,端着书的手腕已经酸了,他疲惫地将书放下,点点头,沈璟便高兴地将花捧到了床前的矮柜上,精心地摆弄了很久,每一朵花瓣都想揉搓成怒放的姿态。
清许哥哥,你喝茶么?新煮的肉桂茶。
沈清许觉得头有点晕,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有香片么,茉莉也行
沈璟愣了一会,摆弄花草的手指微微僵住:香片?
沈清许看了过去,沈璟立刻又扬开笑容:今天没有,哥哥先喝肉桂茶,明天阿璟去城里买香片来?好不好?
沈清许压下心头的不耐,嗯了一声。
入夜,沈清许刚躺在床上,就觉被窝里钻进来一个温热的躯体,他吓了一跳,掀开一看,竟是沈璟。
沈清许盯着他:下去,多大个人了?
沈璟抱着一只小枕头,可怜兮兮地道:以前我都是和你一起睡的
记忆中好像的确是这样,但沈清许仍然道:不可,你已经长大了。
沈璟:我没有。
沈清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璟怂了,不敢继续忤逆,抱着小枕头又原路钻了出去,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他还要再说什么,沈清许已经扯起被子将自己遮起来了。
翌日,沈璟为了阻止他出门,照旧招来一片风雨,但因为昨日答应了进城去给他买香片,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却也只好撑起伞来,撒了好一会娇,才离开小院。
他纵然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出来,但为了不让沈清许起疑,还是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尚善城,正好顺便可以布置一下,让城里的破绽更少一点。
掐算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他才变出一罐香片茶,揣在怀中,又变了一兜苹果,蹦蹦跳跳地往城外村舍中去。
清许哥哥,我回来啦!
结果刚一进门,就闻见了一股令他厌烦的味道。
他忽觉不对,冲进房间,见到房中景象,蓝眸登时瞪大,怀中布兜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七八只苹果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
只见此刻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狼狈的人,不是薛玄微是谁?
而他的清许哥哥正握着这臭道士的手,一脸焦急,跪坐在床边,另手端着勺匙,精心细致地照料着,一口一口地喂他饮下温汤。
见他回来了,沈清许匆忙要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而踉跄了一下。
还不等沈璟上前,薛玄微已经一把抓住了沈清许的手臂:恩人,小心。
沈璟:
第40章 你不一样 啧,你这个人,心思好肮脏
沈清许揉了揉膝盖, 放下汤碗:你方走没多久,他便晕倒在院前。我见他病得厉害,便将他救了进来
沈璟恶狠狠地瞪着薛玄微, 正要说什么。
薛玄微软倒回床上,拿手背遮在额头,沈清许立刻转过来托住他后背,伸手摸了摸额头,心忧地说:你病了, 还是不要乱动了。阿璟,去煮些姜茶来。
沈璟气结:他我
沈清许回头,既焦急又不解:去呀?
沈璟将茶叶罐往桌上重重一放, 哼了一声,他从一只海中小蜃,吸纳天地精华而修炼出人形,少说也有百多年时光, 也算得上是一只大妖了,此刻却不得不认命地跨出房间,去捡柴火生水煮茶。
房中一时安宁缱绻, 薛玄微低头饮着他喂过来的温汤, 手中却一直轻握着他的左手不肯放。
沈清许不曾与人这样五指交接, 但不知为何,竟不厌烦, 反而心腔中有什么正灼灼焚出,烧得他有些晕眩。
待沈璟端着一碗姜茶进来,沈清许已经趴在床前睡着了,薛玄微俯身低头,只与他数寸之遥, 正将他抱上床榻。沈璟大为失色,丢下姜汤,伸手甩出两条蜃气锁链。
薛玄微反手抓住,猛地一拽,沈璟向前俯冲两步。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沈璟从他眼神当中看到一片狠厉鸷毒,不禁后背一凉。薛玄微扫了他一眼:你若不想他此刻就知道你是个什么妖物,就离开房间。
沈璟愤愤:你装病骗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玄微不耐烦,眼神更加凶狠。
沈璟为了给萧倚鹤强融忆灵,耗费了不少法力,此刻根本不是薛玄微的对手,更何况,这臭道士看起来是个不要命的。
他恨恨地看了两人一眼,最终一步一跺脚地离开了屋子。
临走,又不甘:清许哥
薛玄微:滚。
是夜除了沈清许,谁也没有安稳阖眼,沈璟更是恼得蜃气大作,快要掀翻屋顶。但是他的清许哥哥只是一介书生,并不懂什么仙妖道,正如薛玄微所说,他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妖物,妖物沈璟被这两个字扎得浑身生疼。
临近天光,沈璟才将屋外被他蜃气搅得一片狼藉的梦境恢复原状,又谨小慎微地跑到厨房,煮粥,烧早饭。他虽也可以变出,但变出的饭菜味道他掌控不好,是故还是老老实实地亲手做。
米刚开,正愤愤地往锅里下料,手腕忽地被人一掣。
他扭头一看,两眼登时蓝光大作,差点没与他打起来。薛玄微侧身一避,将他手上醋罐按下,又闻了闻已做好的一道小菜,淡淡道:他是铜陵人,口味清淡,不喜酸味。
沈璟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怒道:他不是!
薛玄微松开他的手。
他是奉宁沈璟喃喃,却想到那些他曾经最爱吃的菜,他昨日一口未动,茶也不再是原来的口味,很多习惯都不一样了,他神情低落下去,沈家村人
早饭,沈清许喝着一碗清淡的薄荷粥,配着鸡蛋饼,吃得津津有味。
薛玄微端着一盏香片茶,看他食指大动。
沈璟眼睛红红的,起身回到厨房,看着此前按着真正的沈清许口味做好的另一套早饭,手一抬,全部散成了飞灰,再一扭头,见他嘴边叼着一块蛋饼,正朝那臭道士笑。
一愣神,薛玄微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你的沈清许,魂魄已入六道轮回。
沈璟咬牙,神色张扬,完全是一只因得不到猎物而龇牙咧嘴恐吓对手的兽:那如何,魂魄而已!如今他融了清许哥哥的忆灵,记得我,却不记得你!
薛玄微的脸色明显地沉下来。
两人针锋相对着,却听背后清朗的一声:咦,你们两个杵在这做什么呢?
薛玄微敛去戾色,看他走进来,将空盘碗放进待洗的木盆当中。沈璟立刻换上一副天真无辜模样,凑上去挽住他的手臂 ,亲亲热热地道:清许哥哥,昨日下了雨,书架上好多书都潮了,今天都拿出来晒晒罢!
沈清许的视线掠过薛玄微,见他眉头深蹙,自己也忍不住跟着低落了一下,良久才回转:嗯,好。
他被沈璟拉着去晒书,不知怎的,目光总禁不住地往一旁瞥。
院前有棵多年的老杏树,那是沈清许父母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壮大成荫。此时,薛玄微倚靠在树下,用佩剑削着一段竹节,神情专注。
沈清许低头皱了一下眉,似乎何时也见过这种场景,亦是树下,但并不是削竹,而是凿玉
彼时他走过去,笑着问他在做什么,明明是轻声温语的一声,却惊得对方立刻将凿刀玉魄藏于身后,他哪里肯罢休,绕到身侧去偷看。
两人争夺一番,他没轻没重,手掌擦划过锋利的凿刀,一下子就见了血。
到底没有看见他在凿什么,因为对方趁着自己捂着手掌呼痛,斥了句该,便闪身避走了。
他是后来知道的,那玉魄,玉魄后来凿成了
沈清许扶着脑袋,记忆愈加混乱,臂间还抱着一怀书册,心里涌过一丝异样,不知不觉地朝着杏树走去,直走到了他跟前,听着他一下又一下削竹屑的声音。
蜃梦中气候无常,薛玄微仅着之前学府中的烟青儒袍,肩头披着一袭宽大的深色罩衣。
生得确实出众。
他垂眸看着,忍不住出神。
感觉到脚下一动,猛地醒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踩着人家的袍子,他向后退了一步,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良久,才随口胡扯道:书、书黏在一起了,我撕不开
薛玄微放下剑,接过他怀中的书,但这几本干燥平整,俨然是晒好的,何谈黏在一起撕不开之说,再一抬头,见沈清许垂着颈子,似乎是为撒谎而羞赧了。
他没有戳穿,将几本书打乱顺序重新归整了一下,又还给他:好了。
沈清许抱回书,小声道:你病好了,之后要去哪里?
薛玄微手里摆弄着那支还未雕刻成形的竹节:你想起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想起什么?沈清许困惑。
薛玄微抬眼:想知道?
沈清许点点头。
薛玄微压了压指尖:你近来,我与你说。
他弯腰靠近了一点。
再近些,我嗓子不大舒服。
沈清许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蹲下身去,侧耳更贴近了一点。如此一来,他的发丝落在了薛玄微肩头,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沾染的竹汁的清香味。
不禁偏了偏头,视线里只余下一弧俊俏的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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