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还没有看完呢
薛玄微被他们夹杂在中间,还未嫌聒噪,蓦地两人手臂相撞, 沈大栓哎哟一声,那薄册子悠悠然地坠到了薛玄微的书案上,哗啦掀开到一页。
他视线一扫,入目竟是一双白花花的人影,腰间未画寸缕,反倒是不该画的地方,描绘得细致入微。墨迹未干透,页脚还沾了洇开的墨点,显然是连夜亲笔赶制出来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本新鲜大作是出自谁手,他登时耳根一红,霍然站起,拂袖将这本污人耳目的本子给扫到了地上去。
沈大栓偷偷捡起,又与人打打闹闹地跑开了。
薛玄微面含微愠,回首,见某人哼着曲儿走来: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
萧倚鹤指头上勾着儒袍的衣带,似醒未醒地晃进来,显然是由于昨夜辛劳熬夜,现下还没太睡够,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一脸气恼的薛宗主,笑着到他身旁的桌坐了。
也不看他脸色,伸个懒腰:哎呀,早!
那头沈大栓正与人挤在一处,观赏那本春宫,薛玄微道:这就是你的法子?
萧倚鹤两肘搭在后面的案上,伸脚搭上前桌:唔,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看这个也不犯法罢?
薛玄微:你
又见他从腰间窸窣地掏出一杆铜竹烟杆,叼在嘴里,顷刻就吐出一圈细烟,他掀起眼皮,笑吟吟问:薛宗主,别跟我说,你从没看过?
他的视线在薄烟之中愈显迷离,困意惺然。
薛玄微皱眉: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又?
萧倚鹤疑惑了一下,还没说话,一名瞧着三十好几的生徒凑了过来,好奇地盯着萧倚鹤手里的烟杆:宋兄,我能尝尝这个吗?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叫宋兄,搁在旁人多少都会有点不自在,可萧倚鹤哪里是旁人,他自来就被人捧惯了,便是九天真仙朝他磕头,他头都不带低一下的。
闻言笑了几声,又摸出早就备好的另一杆烟枪:哝,送你们了!
众人见他又掏出了好玩意,一窝蜂地争来抢去,拿到一旁去研究琢磨了。
萧倚鹤又嘬了一口烟气,才懒散地想起:啊,你方才说什么?
薛玄微看了眼那群生徒们已经开始学着他的模样吞云吐雾,便要去将那毁人康健的烟枪没收,还未迈脚,萧倚鹤漫不经心道:没事,给他们的里面就是一些碎薄荷叶和龙脑香,提神醒脑的。
他说着吐出一口,青烟直扑向薛玄微的容面。
不过我这杆里确实是烟叶,为了编出这东西的用处,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你要尝尝么?
薛玄微被呛了一口,蓦地变色,见他又要将金制烟嘴往口中叼含,一把握住了烟杆末端:松手,不许
不许什么,还没说完,他就没了声响。
直到指腹都被烫红,烟星溅到手背,他才猛地回魂,环顾四周,扫过闹成一片的学堂,又从一抹朦胧烟雾之后看了萧倚鹤一眼,道: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萧倚鹤将烟枪从嘴里吐出,盯着他看了一会,薛宗主,方才,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薛玄微静了片刻,看着烟枪嘴儿上的湿痕,面露茫然,似是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萧倚鹤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没事。
看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突然失神,而且这次失神的时间,比昨日要长一些,恐怕下次失神他忘记的事情会更多。
也许下次,也许明天,他就会同这学府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彻底的梦中人。
他思索着,还要将那杆诱人萎靡之物放进嘴里,动作之娴熟,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
一个轻微的走神,就被薛玄微劈手夺走了烟杆,两厢一折,生生给掰断作两截,扔出了门外。
萧倚鹤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露出了几分苦恼之色:啊薛宗主,你这人真是枯燥无味,就连在梦里也不懂享乐,还不许旁人享乐。
蓦地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用力掰了过去,薛玄微沉着脸道:再碰这种东西,我就
就什么,萧倚鹤嘴角被他捏得嘟噘起来,只能唔唔两声,眨着眼看他。
他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最终将他狠狠一丢,用力地翻着书页,结果刚一打开手边书册,赫然又是两条赤条条人影,竟不知是何时放到自己案上的春宫。
再回头,萧倚鹤拿他的《章句集注》盖在脸上偷笑,堂堂薛宗主,好险没被活活气死。
一日之计在于晨。
然而这大好时光,今日全被一个萧倚鹤毁得七零八碎。
待授业的书先生夹着笔墨来到学堂时,只见四下凌乱,打牌九的、摇骰子的,抽烟枪的,一屋子烟熏缭绕,聚众喧哗。
这位梦中先生从未见过这等乱子,愣站了很久才醒过来,气得脸上又青又赤,将笔墨往桌上重重一置,厉声问道:谁干的?!
众人这才发觉先生来了,登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一只骰子从桌边骨碌碌滚下来,转到先生脚边,先生的脸更臭了。
是,谁,干,的?
大家低着头不说话,萧倚鹤从书脊深处探出一双异色的眸子,见这位所谓的书先生生一张四四方方充满了浩然正气的脸,生起气来像个开了锅的铜水壶,两耳要钻出热气来。
他噗嗤笑了一声,骤然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而后默默举起手来,忝着脸笑说:禀先生,我教的!
书先生抓起桌上两只牌九,朝他丢了过去,斥骂道:滚出去!
他笑嘻嘻地躲开了,收拾了东西立刻往外滚,巴不得原地消失在此处。
薛玄微闭了闭眼,就算是梦里,也觉得很丢人。
萧倚鹤走出学堂,慢悠悠找了块树荫。待薛玄微随后跟出来,只见他盘腿坐在草地上,身边摊开了数张纸笺,正嘴里咬着笔杆,沉思着书写着什么。
薛玄微以为他又在画那些不堪入目的图,脚下顿了一顿,不大想过去受荼毒,正要转身,又见他放下纸笔,抬手一挥,凭空摸出一把阮琴抱在怀里。
他拨弹了一首市井巷陌里常见的小曲儿。
寻常得只有两支反复折转的小调,恬静柔和,母亲唱给孩子,船女唱给莲波,溪边浣纱的少女唱给对岸行走的小郎君。
少年时期,薛玄微第一次听阮,就是由自这首曲子。
那时,他夜夜噩梦,便是萧倚鹤抱着一把紫檀红阮,倚在床边轻轻地抚弄,直到他噩梦散去。
他那把阮,嵌着螺钿琥珀,雕琢着牙制莲花琴头,在月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其华贵精美,饶是后来薛玄微走遍五州,也从未再寻得一把能与之媲美之物。
倏忽市井小曲一停,他抚指一拨,却换了一首《长相思》。
且吟且唱,缠绵不绝,如诉衷肠。
阮声绕入学堂,正在摇头吟诵的学子们也忍不住回头张望。
薛玄微止步于树后,心弦似也被他撩撩拨动,心道:他的确最知该如何毁人上进,摧人心肠。
一曲终了,书先生已经怒上心头,手持戒尺追杀出来。萧倚鹤见状,立刻将阮弃于树下,拔腿便跑,口中浪词荡语不断,屋内一众年纪不齐的生徒们扒着门框高声喝彩。
好一堂讲四书五经的课业,被他以一人之力,搅成了一锅浆糊。
萧倚鹤跑了一圈,突然视线抓到了正侧站与一旁的薛玄微,立刻奔过去藏在他身后。
书先生举着戒尺,还未落下,就被薛玄微当空握住。
萧倚鹤见这假夫子被擒住,又探头挑衅道:堂堂夫子,成何体统?对我又追又打的,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你你
那梦力做成的书先生脸上已气裂出了数条细纹,显然是此情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他身中灵力不足,倏忽砰的一下,散成了千万片碎叶。
萧倚鹤见他消失,吹了声口哨,朝薛玄微挑了挑眉梢,大有邀功请赏之意。
薛玄微:
这要是放在凡间,就是气死了一个夫子,他还有脸请赏。
上午他气没了一个书先生,下午又如法炮制,气死了一个砚先生;第二日他捧着如小山一般高的春宫,又活活气裂了一个画先生。
萧倚鹤本以为,他气死第一个书先生之后,筑梦人就会有所动作,然而筑梦人既没有来找他算账,也没有重新复活书先生。
他只好继续作乱下去。
薛玄微抚着额,虽然此法成效显著,只怕那筑梦人用不了多久,定会现身与他一较高下。
然而,此刻薛玄微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
丢人,不仅丢人,而且传出去实在是有损太初剑宗声名。
这日入夜,萧倚鹤洋洋得意地摆弄着一把竹箫,正与坐在他身侧的薛玄微大谈如何将剩下四位先生一并气死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躁动,他竖耳听去,肃穆学府之外,竟传来欢歌笑语、靡靡之音。
正琢磨这什么动静,门外沈大栓兴致勃勃叫道:宋兄!你快出来看看!那个难道就是你说的
怎么啦?萧倚鹤推开小门,探头出去。
沈大栓道:莺歌苑吗?
学府门下,一片张灯结彩,彩绸香销,脂粉浓得整个学府夜空都似弥漫着阵阵香气竟真是平地拔起一座歌舞伎馆。
虽说他大概明白这梦境运转原理,知晓一旦这群被洗脑的学子们某天突然又有了世俗的欲望,必然会导致这座纯净无瑕的尚善之城沾上污点。
他萧倚鹤一个人的欲望,只能变出一只骰子、一副牌九、一杆烟枪,无足轻重;那若是这百十个人的欲望叠加在一起呢?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到那时,这座城难道还真能继续如筑梦人所愿,永远保持纯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人不可能没有欲望,这座状元城的漏洞,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是此刻他望着这座新生的莺歌苑,看着楼上妖媚多情、娉婷万种的貌美舞女们,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哦豁。
此一声还未落下,突然隔壁街巷又轰隆一声,拔起一座赌馆。
厉害。
萧倚鹤抚掌道:哈哈!薛宗主,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城
哗啦一声,一册书卷砸落在脚边,他随即回首:薛玄微?
薛玄微瞳孔微张,面无表情,方才还与他说话,此刻却保持着手拿书册的姿势,端坐在他床前动也不动。
薛玄微
萧倚鹤唤了两声,但脸上似乎并无多少意外,只是这一次他失神的时间有点久。他伸手过去,抚在薛玄微眼前。
睡一会。他低声,语气柔缓,这里就先交给师兄了。
片片灵光融入薛玄微的身体,他长睫一闭,向后软躺下去。
第38章 何以为人 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
一刻钟后, 萧倚鹤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腋下夹着一本书,步入了那座灯彩摇曳的莺歌苑。
这座销金窟, 外面看着是玉壶光转,鱼龙飞舞,却只是个被凡人欲望幻想出来的壳子,里面的舞姬们行动僵硬,尚未变化完全, 见他进来了,也不会上来招呼,兀自在歌台上唱跳着。
他闲庭漫步一般, 登了二楼,挑了张能够居高观舞的雅座,将书随手一扔,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抓起瓜子来磕。
正翘着脚欣赏第三遍舞,楼梯处才终于响起一道虚浮的脚步声。
萧倚鹤捋捋衣摆,将散落的瓜子壳抖到地上, 笑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似有些气急, 匆匆地跑了两步, 又突然停住,压着性子耐心地迈上台阶来, 萧倚鹤转过去,只见一袭软青色直裰缓缓地出现在视线中,正是之前沈家村中所见的白烟人。
此刻他并未以烟雾遮面,看上去就是个儒雅的书生,眉目清秀, 五官柔和,若非面色过分苍白,倒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最稀奇的是,他有着一双海一样蔚蓝幽远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太艳,与清淡的面貌不太相衬。
他走上来,不知刚从哪里过来,身上带着一丝腥冷的味道,拉开凳子坐在了对面,审视了萧倚鹤一番。
萧倚鹤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难道哥哥我过分英俊,叫你看呆了不成?
书生皱眉好一会才开口:你果然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果然?还有其他人与你聊起我?萧倚鹤齿间咬着一粒瓜子,挑眉一扫,突然道,你这身皮相不是你自己的罢?你虽扮做了他人的样子,然而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一个真正的书生,断不可能看到一本圣贤书与瓜子皮丢在一处,却不去捡。
书生顺着他视线,见脚边一本《论语》,被瓜子壳埋没了大半:你真的很烦。
哈哈!萧倚鹤笑道,我若不烦,怎能请你出来见一面,沈璟?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
萧倚鹤朝他袖口点了点下巴:袖内绣着呢。
沈璟低头,将缝了名字的袖口收在手中,不自觉地抿咬着下唇,羞恼地看着他。
楼下丝弦泠泠,舞姬婀娜地摆动着腰肢,若非是在梦中,萧倚鹤定是要打赏她们几块银箔金粒,他拍拍手指上的碎屑,看向窗外露出的一线极光,那是随着沈璟而来的,分外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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