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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德堡变奏曲——眠琴柳岸(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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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坎有些睁不开眼睛,回答道:只看到白色。
    白色令你想到什么?
    尸骨、骷髅、停尸间贫血残酷。
    白色让你感觉怎么样?
    恐惧。
    为什么?
    像是屋外的白雪屋内我的父母死去了。那是冬天。我记得窗外的白雪:白色
    戏中的坎在七岁那年目睹了父母被谋杀的现场,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
    剧场内响起一阵音乐声,顾恺听着耳熟,随即想起那是莫扎特A大调第23钢琴协奏曲。
    罗斯科喜欢莫扎特和舒伯特。
    安静高雅的钢琴声,透着某种神秘的味道,像是静谧的古堡夜里,回荡在地下室内的声响。
    随后小提琴、大提琴与双簧管等管弦乐器同时响起,小提琴的优雅,大提琴的沉稳,双簧管的明亮,伴随着钢琴声,共同演奏出一曲动人的乐章。
    其后,乐曲逐渐轻快,散发出莫扎特特有的诗意与活泼。
    素来喜爱古典乐的顾恺一时出神,甚至忽视了舞台上的表演。
    他最喜欢的音乐家是巴赫,虽然听过不少莫扎特的曲子,可此前他没觉得这支曲子如此好听。
    等回过神来,罗斯科已经开始作画了。
    然而画着画着,这位抽象派画家陷入沉思,疯狂地自语:它需要什么?
    红色。旁边的坎插话。
    他的话瞬间打断了罗斯科的创作,灵感随之流逝。
    罗斯科开始变得暴躁,抓起几盒红色油彩向坎扔去,怒吼:
    红色!我甚至不知道对我而言红色是何含义,你是说猩红,还是深红?紫红桃红品红这都是红色,什么是红色?
    我是指日出。
    日出不是红色。
    日出就是红色,红色就是日出。坎坚持。
    红色是心跳,红酒,红玫瑰。
    克雷斯顿午夜的大火,卢梭岛的太阳
    五脏六腑,火焰,死去的野兽派画家,割腕,动脉的血。
    圣诞老人。
    撒旦。
    那么的红。
    真是红 。
    他们开始一起作画,挥洒着大量的红色油彩,油彩溅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
    巨大的画布终于被红色的矩形图案填满。
    二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凝望这张画布。
    裴温也就是坎,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沾满红色油彩的手,就像是沾满了鲜血。
    他看向画布,又看向自己的手,面露惊恐,钻进桌子底下,抱着自己的头。
    怎么了?罗斯科抽着烟问他。
    坎回想起七岁那年看到父母死亡时的一切。
    他看到父母的喉咙里插着刀,鲜血流了满床,溅了满墙壁,妹妹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七岁的坎握着门把手,一把关上门,然后发现自己手上也是血。
    就像现在这样,满手的鲜红。
    舞台上的裴温如此投入,他脸上的惊恐,他眼里的痛苦,乃至于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身体,艰难的嗓音一切都真实得仿佛他真正看见了那样的场景。
    顾恺不喜欢裴温演这样的角色,因为虽然是演的,可裴温的痛苦是真实的。
    他不喜欢看到裴温难受。
    被裴温的表演所震撼到,后面的内容顾恺都没太认真看。
    然而结尾时,罗斯科退还天价酬金,解雇了坎,独自在昏暗的画室内,割断了自己的动脉,用鲜血混着红色油彩,铺洒在白色画布上。油彩像鲜血一样流下来,填满画布的场景,依旧让人震撼到失语。
    剧场里,甚至有人哭出了声。
    看着演员退场、谢幕,两个主演包括裴温在内,都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面带笑容地朝观众鞠躬,仿佛方才的痛苦只是幻觉。
    顾恺神情恍惚地随着人群退出剧院,却站在剧院外没有离开。
    他在夜色中点燃一支烟,微凉地轻轻拂过脸颊。
    顾恺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插在口袋里,在这陌生城市的夜晚里,凝望着黑色的夜空。
    他想起了罗斯科的一幅画。
    画的内容很简单,只分为两个色块,上面是纯粹而浓郁的黑,下半部分是灰白色,两者之间是模糊的分界这是罗斯科的特点。
    罗斯科早期的画还有些鲜艳明媚的色彩,越到后期,使用的色彩越来越暗,构造出的整体氛围充满了忧郁。
    他甚至会大片地用黑色填满画布,就像他想起的那副画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说,裴温也是一个艺术家,他追求的是话剧。
    他同样也患有抑郁症。
    他看到的世界,与罗斯科是否相似呢?同样的沉郁、充满悲剧感?
    顾恺想不出结果。
    顾恺?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顾恺身体一僵,旋即意识到来人不是裴温,而是朱少徽。
    顾恺回过头。
    真是你啊?朱少徽笑道,你来了,怎么没跟我们说一声,一起来啊?
    我可不想做你们的电灯泡。顾恺笑着向冯青打了个招呼。
    朱少徽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你也可以去找你男朋友,朱少徽道,怎么蹲在这儿,不进去找他?
    顾恺沉默了一下。
    出事了?朱少徽很了解顾恺,直觉不太对。
    嗯。顾恺没有否认,我们分手了。
    这朱少徽愣了一下,看看自己老婆。
    为什么?冯青也很意外,追问,你们感情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会分手,这也太突然了?
    有女士在,顾恺掐了烟,吐出一口气,缓缓道:
    是他那边有这个意思。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他没说。
    冯青皱了眉: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总得有个原因的。
    顾恺揉揉太阳穴。
    朱少徽显然能猜到顾恺的想法,他这人不喜欢纠缠,于是一拍顾恺肩膀:
    算了,既然都分了,兄弟陪你去喝点酒?
    顾恺笑着摇头:不用,我自己调整一下就好,你还是带着你老婆继续玩儿吧。
    真不用?朱少徽有点不放心,既然都分手了,顾恺还追过来看裴温的演出,明显就是没放下,你可别到时候又说我重色轻友。
    真没事。顾恺和他对了一下拳,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我这不是之前就买了票,所以才来看的么?又不是特意追过来的,你放心。
    他撒谎了。
    行。朱少徽锤了下顾恺的肩,那你要是有需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
    两人道完别,朱少徽带着冯青走了。
    顾恺没走,他在剧院门口站了很久,第二支烟抽完后,到停车场里,坐在自己车上出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或许,是想见裴温吧。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顾恺看到裴温和刚才舞台上那位前辈及剧团其他人,一起从剧院走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台词摘自迈克尔格兰达吉《红》,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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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他们虽然疲惫,却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从裴温的表情上,顾恺看不出什么。
    两人的分手,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还是照常工作,照常与同事们谈笑。
    裴温手上没戴那个手镯。
    没有注意到停车场里顾恺的车。
    更没有注意到顾恺。
    他们一行人就住在附近的酒店,走着路便到了。
    直到裴温从顾恺视线里消失,他才颓然地趴在方向盘上。
    看到了,然后呢?
    裴温看起来一切正常,兴许,他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自己。
    还追着他干什么?
    顾恺思索了两秒,立刻退掉了裴温下一场的巡演门票。
    算了,不看巡演了,就当是纯粹的旅游散心。
    和同事道完别,推开门,插入房卡,房间内迅速亮起明亮的灯光。
    裴温站在门口,像是电量不足的机器人,门里门外,人前人后,他完全是两种状态。
    他不用再笑了。
    疲惫涌入身体,裴温想躺在床上,都懒得动,觉得从门口到床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而且他还得洗漱,脱衣服。
    每一件生活中寻常的小事,都显得那么困难。
    裴温在门口站了足足两分钟,才磨磨蹭蹭地进屋,换鞋,脱衣服,洗澡。
    用最后的力气机械地执行每一个任务。
    做完一切后,裴温躺到床上。
    他并不能睡着。
    裴温知道他需要安眠药。
    安眠药在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他却不想伸手。
    又或者说,他的手动不了,没有力气抬起来。
    身体已极度疲惫,大脑却高度紧张。
    他拿出那只玫瑰金的手镯,盯着手镯内部刻着的PW两个字母,自虐一般回想那天的场景。
    分手之后,他无数遍梦到那天,那间琴房,那架钢琴,那支钢琴曲。
    那天以后,裴温再也不敢听那支曲子,甚至不敢回想顾恺的名字。
    但梦里,一切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当时他并没有仔细看顾恺的眼神,可梦里却能清楚地看到顾恺眼里的受伤,不解,怨怼。
    顾恺一定恨死他了,裴温想。
    心脏一抽一抽的痛,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捏、揉,痛到难以呼吸。
    他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息起来,难受到有种想呕吐的错觉。
    眼泪无声掉落。
    日复一日地流泪哭泣,似乎使得他的视力都下降了。
    对不起。
    对不起
    裴温不断地在心底道歉。
    可对于顾恺而言,与他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继续交往,顾恺早晚会被他弄得疲惫不堪。
    明明知道会被讨厌,明明想藏住那些负面情绪不被顾恺看到。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或许是顾恺的温柔包容,让他产生了某种不该有的希冀,才会一再渴望从顾恺那里得到安慰。
    他期望顾恺可以无期限地陪伴自己,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得出顾恺的无奈和厌烦。
    裴温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没有吃药。
    他的记忆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差,很多事情都记不住。
    否则那天就不会因为顾恺身上的香水味而吃醋,他完全忘记了顾恺说过和梁医生约好的日期。
    结果让顾恺那么生气。
    明天还要排练,不能再想这些了。
    裴温挣扎着起身,从床头柜拿来安眠药吃下。
    整个人很快变得晕晕乎乎的。
    不久就睡着了。
    不,是晕过去了。
    翌日,裴温照常起床,和同事飞到另外一座城市。机场里人来人往,总会有人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每一道落在裴温身上的目光都如刀刮般让人恐慌。
    这使裴温的精神全程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直到登机,他才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下飞机后抵达新的酒店,稍作休整,大家便一起训练,吃饭,休息,谈天说地。
    他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去生活,木然地按部就班地工作。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重复的,一模一样的,让人生不起任何期待感。
    只想结束。
    结束这一切。
    他太疲惫了。
    生病给他的身体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由于吃不下饭,他越来越瘦,还有一次因为低血糖在排练中晕倒。
    他记不住台词,甚至理解不了每一句台词的含义,纵然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纵然他已经读过了千百遍。
    排练时,他会没有征兆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同事们说他太累了,要好好休息。
    嗯,他是很累。
    但他必须完成这一次巡演。
    可惜,在巡演的最后几站,裴温还是在舞台上出问题了。
    你那时几岁?
    七岁。裴温躲在桌子底下,抱着头回答。
    发生了什么?
    我记不清了。
    你当然清楚。
    我记不清了。
    你记得清!罗斯科大吼。
    裴温一震,脑海里突然浮现起某些画面。
    封闭的空间里,那个人锃亮的光头,油腻的圆脸,他们把他绑椅子上,给他用药物,殴打辱骂,电击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
    无法逃离
    他永远无法逃离自己的梦魇,无法逃离那个女人,就像坎无法逃离七岁那年冬天的记忆,就像罗斯科无法逃离抑郁绝望而选择自杀
    裴温突然在舞台的某个角落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她长着一张白皙的脸孔,白得近乎透明。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怨毒,充满了恨与嫌恶。
    搭档的台词说完,该裴温了。
    但裴温完全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惊恐扼住了他的心脏。
    那个人,那个女人她一直在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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