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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见头戴道冠?
贺穆兰纳闷地往那白胡子老公公的方向望去。
那白胡子老公公一下子站起身来,贺穆兰才骇然的发现此人身材瘦长,竟高出自己许多。先前他的身子被房氏挡着,又前倾在查看房氏的肚子,竟然完全没看出来。
但凡老人,总是习惯xing佝偻着背,花父今年才五十有余,平常也惯是如此。这老人虽须发皆白,明显年纪不小了。却鹤发童颜,腰板挺得笔直,花母在他身前被衬得矮小的可怜。
此时已经是深冬,这老人却穿着一件黑白蓝三色的怪异袍子,袖口极为宽大,看着都四处漏风。见贺穆兰终于正色视他,他振袖一抖,双手从袖中伸出,左手抱右手,掐了一个漂亮的子午决:
花将军别来无恙,嵩山道人寇谦之有礼了。
寇谦之之名一出,房间里抽气声不停,那房氏吓得一声哎哟,跪坐的小腿顿时抽起筋来。陈节哎呀一声,手上的马槊掉了下来,将脚趾砸了个正着,至于阿单卓,听到寇谦之的名字吓得唤了一声天师,稽首在地。
这是贺穆兰第三次听到寇谦之的名字。第一次是来自于太子拓跋晃,第二次是来自于枯叶寺的枯禅老和尚。在他们的口中,都把他描述的犹如天外之人一般。
见到他的人,再将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犹如被某种魔咒打开了秘密的大门,突然之间,贺穆兰眼前完全陷入了黑暗。
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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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我在走路。
我在哪里走路?
这是贺穆兰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以往她每一次回溯花木兰的记忆,就犹如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个人的记忆,从来没有这般的感觉。
就如同这是她的脚,这是她的手,她如今被装在一个人的躯壳里,能如此自然的了解她的想法,作出她的动作,却清楚的知道这不是自己。
左右都是石壁,建筑像是还没有完全完成,带着一种简陋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甚至看到有一段屋顶还没有合好,隐约能见到天上的月光。
即使是有火把,这个地方也怪暗的,原来是在晚上啊。
她听到哒哒哒的走路声,等晃过神来,才发现哒哒哒响的是自己的靴子。这样脚后跟和前方包了铁的鞋子她看独孤诺穿过,原来她也有吗?
会不会脚臭啊?
她正穿着全套的两档铠,被迫的跟在一个人的身后。
此时她才像是终于学会说话一般张开了口:陛下,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什么陛下?
拓跋焘吗?
去救你的命。
前面那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回过头,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贺穆兰终于看到了他的面容。
三十来岁的年纪,微褐头发,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陛下,是想要延年益寿吗?
我当然是想要延年益寿
听到这句回答,贺穆兰突然感受到从胸腔里突然涌起的一股极大的挫折感、世界就快塌下来的虚脱感、还有无边的背叛感。
她是真的十分难过。
可是她怎么会还没有倒下去呢?她虽然想停下脚步放声大哭,虽然想坐下来大声吼叫,但她却只是默默无言地走着。
如果她是贺穆兰,此时应该不管不顾的调头就走才对,然而,这个人是花木兰,所以她只能继续走着。
我当然是想要延年益寿但是花木兰,比起那个,我更想你能活命。黑衫男人脚步不停。虽然你变成了个女人,我拓跋焘昔日的誓言依旧算数。我欠你三条命,当初你不要做我兄弟,后来你又不要做我的贴身禁卫,你现在连荣华富贵都不要了,我便保你一世安宁。
是了,他一直没有称呼自己为朕。即使汉臣们如何极力的要他改掉往日的称呼,可是他除了听从别人称呼他陛下,天子以外,似乎并没有过去和旧jiāo亲朋们你、我的称呼。
那只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却奇异的让她那一颗心从地狱一般的冷酷中转回了人间的温度。
漫长的甬道里没有任何人出现,他们直直走了两刻钟,才终于到了这座建筑的中心。
和四周依然还在修葺、连到底这座建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一样,这座厅堂明显已经修建完毕。四周的墙壁和廊柱上篆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正中央白色的台阶仿佛通天的阶梯那般直直地延伸上去,贺穆兰站在厅堂中,一眼可以看见天上的那轮圆月,大的仿佛触手可及。
这下雨,难道不会漏水吗?
贺穆兰站在厅堂里,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
走罢,寇天师应该在静轮台上等我们许久了。拓跋焘见她并不迈脚,眼中jīng光bào亮,重重哼了一声:
怎么,我堂堂一国之君,若要夺你那点先天阳气,难不成还要用骗的不成?
贺穆兰感觉自己仿佛有些惶恐的开了口:不敢,臣只是被这静轮天宫的气势震撼到了而已,一时间难以回神。
寇天师建了这么多年,也就这静轮台修好了,若是凡人看了都不能被震慑,还如何去jiāo感天神?
拓跋焘见花木兰回过神,也不再说什么,领着花木兰一步一步的踩着登天梯向上步去。
拓跋焘的背影极其魁梧,贺穆兰先前看到的寇谦之身材也极为修长,却没有他这种英气勃勃的豪迈之气。自古北方大地,尤其是胡族之中更是颇多这种身材壮硕之人,但像这样只是一抬脚一动身就能让人感受到迫人的压力的,贺穆兰还从未遇见过。
这是她的陛下。
是为之征战、愿意为之平定四方之人。
发自内心的喟叹油然而生,花木兰低下头,一步一步以虔诚的姿态登上天台,登上平城最高之处。
一轮圆月之下,身着九色上清法服,头戴原始宝冠,环牙板法器的寇天师手持一柄紫杆拂尘飘飘然而至,此时的他却是披着一头黑发,只是面容苍老,不似年轻之人。
见到花木兰和拓跋焘终是站到了静轮台上,他一扫拂尘,微笑道:老道静候多时了。
他今年已经七十有六,自称老道,毫不过分。
花将军,你身上先天带有一股至刚至阳之气,是以你自小神力,体内的力气似乎无穷无匮。但你毕竟是女人,至阳之气在滋养了你的筋骨之外,也让你的体质发生了改变。
所谓孤yīn不生,独阳不长,你以一女子之身得到这样的先天之气,本该早早夭折,偏偏不知为何你却依旧活了下来,只是阳气盛而yīn气竭,所以你一无癸水,二不似寻常妇人般体态妖娆。如今至阳之气日盛,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年,你必bào毙而亡。
这些话先前老道已经和你说过,你却不以为然,只认定若是天命如此,你亦欣然承受。如今陛下愿意以天子之身助你拔除至阳之气,事qíng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他捻须一叹:只是此事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做过,我这静轮天宫并未修成,能否引神入体,还未得之。但陛下一意想要救你,我即为国师,又是臣子,只能鼎力为之,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阳气主杀伐,花木兰是一女子之身,堪堪能压制住日渐增长的杀气,没有沦为只知杀伐的怪物。但陛下毕竟是男子,若让这阳气入体,就算能为之所用,怕日后脾气也少不得变得bào烈起来。
这般逆天改命,究竟是祸是福,实在是难说。
敢问寇天师,陛下可会有所损伤?在下不过微如芥子,当不得陛下以万尊之躯相助。
贺穆兰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了,她甚至因为莫名的qíng绪而微微颤抖。能够活下来的欣喜和可能会连累至尊之人的不安相互jiāo织,让它的脑子简直就要爆裂开来。
寇谦之自信地笑了起来:呵呵,花木兰,此事但凡对陛下有一丝损伤,我便提也不会提上一句。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从此你魂飞魄散,三魂分离,七魄无主,沦为不死不活之人。那股先天之气非一般人可以驾驭,我yù以真龙之气为引,将它引到陛□上,替陛下滋养身体,稳固jīng元,非但无害,而是有益。
至于xing格会变得bào烈之类,寇谦之绝口不提。
在他看来,为君者杀伐决断并非坏事,先天阳气虽然厉害,却在紫薇之气之下,总不会妨主。
那便任由天师安排。
拓跋焘更是毫不啰嗦,在问过如何去做后,直接登上了静轮台上的日台。
寇谦之指引着花木兰登上月台,自己则站在天台中央的星台上,开始掐指做法。
寇谦之是天师道的道首,在宫中常年辟谷不食,又经常为求雨祭祀扶乩请神,天相往往相应,甚是灵验。加之讲经论道,施术弘教,深得拓跋焘的器重。
此人却有真本事,只见他信手往天上一招,也不见有何咒语和动作,天上的明月便暗了一暗,反倒是旁边的星子亮了起来。
所谓月朗星稀,可此时明明是一轮满月,月光却渐渐减弱,以至于星月同辉,实在是难言的异象。
拓跋焘每每见到这种天相,对寇谦之的敬畏之心便更胜一分,对于自己改国号为太平真君、修建静轮天宫以祈大魏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决定更是肯定不已。
只是渐渐的,寇谦之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将拂尘cha在腰后,却从腰下摘下一面牙板,再不像刚才一般只捏法决,而是开始号令起什么。
一时间狂风大作,迷得她睁不开眼,只能看见一柄青碧色的牙板被高高举起,随着寇谦之的号令发出莹莹的绿色光斑。
即使这真是障眼法、迷神术,这老道人也还是算有几分本事。
拓跋焘望着寇谦之的表qíng越来越狂热,贺穆兰却觉得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朦胧模糊。
寇谦之的号令声像是从天空中传来一般震dàng着她的耳膜,让她头晕脑胀,一句又一句听不懂的话语直直she入她的脑海里去,让她只觉得自己的四肢五骸都在被人不停拉扯,几乎是要飞散开来。
这痛楚是如此qiáng烈,就像是被人活生生千刀万剐,贺穆兰感到不知从而来的风在自己身侧chuī拂而过,一时间,她不知是风刮得她这般疼痛,还是体内那股无名之力将她拉扯的这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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