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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响一声,姚新便抖一下,筛糠似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冷汗都钻到砖缝里去。屋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依旧无法安抚他狂跳不止的心。
深更半夜,陛下不在养心殿好好歇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这里到底是哪儿?!
不待他琢磨明白,边上就过来两人,各架起他一条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不由分说地往长条板凳上拖。
这是要干嘛,宫里当差的都清楚。
姚新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脑袋空白一片,想问个为什么,好歹死明白些,却只会直着嗓门哭叫:“陛下饶命!”
余光一扫,对面殿宇顶上的一只纯铜雀像透过窗口,豁然扎进他眼底。几乎是在一瞬,他眼睛就瞪到最大,忘了喊,忘了哭,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死死摁在板凳上。碗口粗的木棍,表面还林立着尖锐的棘刺,大冷天里“咚咚”砸下来,跟剁饺子馅似的,顷刻间血肉翻飞。
夜深人静,凄厉的惨叫更显歇斯底里,刀子般钻进耳窝,大家不约而同闭上眼,额角挂汗。
卫烬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低着头,闲闲地剥他的松子,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唯有当一小片沾着血的碎布飞溅到案面,他才轻折眉心,捏着玉碟边缘,往自己身边拉。
董福祥袖手立在当中,觑觑前面,又睃眼后头,翻着白眼无声长叹。
惹谁不好,偏要惹铜雀台,那位主儿是寻常人招惹得起的吗?
要知道,这座铜雀台,本就是陛下潜龙时,特特向先帝讨来,为姜姑娘改建的。里头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皆是他彻夜点灯熬油,一笔一笔亲手描绘。
就因为姜姑娘畏寒,住不惯东宫。
论资历,董福祥也算陛下身边的老人,陛下的心思,没人比他更清楚。可轮到这位姜姑娘,他也犯了难。
还记得三年前那晚,少年从姜府回来,像完全变了个人。一夜间退去所有青涩,不再笑,更不会哭,对什么事都恹恹的。一双眼浸满世情和仇恨,看人的时候,就算不说话也长满了刺。
明明当初蒙冤,遭千夫所指,他都不曾这般狼狈。
外头的狼,不会因为你被圈禁在了笼子里就轻易放过你。
这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就会有暗箭飞来。他们手里能用的人不多,往往防十箭,要漏三箭。每漏一箭,都关乎生死。
饶是如此,陛下还是分出人手,暗中庇护铜雀台。
只因他听说,先太子待姜姑娘并不好。
这两个月,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卧薪尝胆三年终于熬出头的天子,放着奢华舒适的养心殿不住,每日跑来这座角楼喝西北风,守着那遥不可及的一点光,一坐便是一整夜,风雪无阻。
叫人说他什么好?
“唉……”董福祥无奈地摇摇头。
姚新只剩最后半口气,董福祥挥了下拂尘,让人停手,自己上前质问:“陛下从未降旨让姜姑娘搬离铜雀台,你哪来的胆,敢做陛下的主?”
姚新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人趴在板凳上痉挛,嘴倒还硬着:“奴、奴才冤枉啊……奴才当真是接到了口谕,才……”
咯吱
短促而响亮的一声,天雷勾地火般在空寂的屋子里徘徊,弥久不散。好好一颗松子,皮刚剥了一半,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捏碎,风一吹,连皮带仁全散作齑粉。
气氛彻底凝滞,众人越发矮下脑袋,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姚新汗如雨下,想起那颗被钉在宫门上的人,一股恶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被捏碎的不是松子,而是自己的脑袋!
当即便改了口:“是太后娘娘!”
卫烬长而直的剑眉几不可见地一轩,不置可否,从碟子里重新拣了颗松子,继续去皮,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动作越发疏懒。
当了皇帝的人,心思都难测,旁人便是窥见天颜,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姚新给的回答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该怎么办?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董福祥斟酌了会儿,塌身拱手问:“陛下,是派人过去告诉姜姑娘,让她安心在铜雀台住着,还是干脆给她换个住处?”
比如坤宁宫就很是不错。
剥松子的手倏地停住,冷光自他修狭的眉眼中斜射而出。
董福祥忙垂首,“奴才妄言了。”
卫烬冷哼,目光调回到松子上,指尖摸了一圈,却如何也找不到皮上的开口。心到底是乱了,他闭上眼,闷声沉出一口气,仰头望向窗外。
料丝灯照亮他面颊,剑眉星目,薄唇挺鼻,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连眼睫投落的阴影也似天人描绘。灯火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光,眸底却凝着皇城禁宫最深沉的黑,金芒落入其中,亦如坠深渊,不起半点波澜。
这么大的雪,除了一扇亮着朦胧幽光的窗,什么也瞧不见,偏他还盯着不放。眼里少见地露出几分经年的倦意,似无奈,似落寞,不像在看窗,更像在注视一段尘封许久的过往。
没多久,这光也灭了。
掐着松子的修长手指绷紧,屈起的线条似张弛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愫。
欲说还休,又克制不住。
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恢复平静,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剥他的松子,薄唇扯起一点冷笑,单寒的声音宛如冰线,悠悠划破雪夜汹涌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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