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剑下留鱼!(修真)——烬天翼(151)
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不是因为能像大户人家的小孩一样识字,而是因为他对她说了他想让她做的事。
这样他就是愿意让她留下了,她只要做好他想让她做的事,他应该就会高兴,就会一直这样注视着她。
她看着他写完一个字后,就把他递过来的笔接住了。
她观察了他握笔的姿势,学着他那样将笔握在自己手里。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又有了些许波动,他温和地问她:以前可有执过笔?
她摇头:没有。然后道:我看先生是这样拿的,所以跟着先生这样拿。
他眸中又流动起来,像水漪散开一样,她恍然了一瞬,然后霍然明白过来,刚刚那一瞬他的眸光,叫温柔。
而她很喜欢。
连带拿笔的手都更加用力了。
她默记着他刚刚写字的顺序,将他刚刚写下的那个字照着样子写在了纸上。
没有他写得好,也没能像他那样让笔划透到了纸的另一面。
但他眸中又浮起了刚刚那样的涟漪。
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心里在扑通扑通地跳,然后她仰着脸对他说:先生再教一遍,我应该就会了。
他的眸光果然又微微亮了一些,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又道:你很聪明。
她再学着他写,已经很像他写的了。
她犹觉得没有写好,一划一笔地照着他教的写,同时嘴里默念他说的话:裴
他温和地对她点了头,说:对,这个字读裴。
然后他又教了她另一个字:夜。
先生,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夕阳西下,素月东升,即入夜。他耐心地看着她,道:夜与日所对,日昼而夜暝。他又道:夜清而静,我很喜欢这个字。
她眼中一亮,便问:先生,我还没有名字,我能用这个字做名字吗?
他眸色温然:自然可以。又问:你姓什么?
她自然而然地回道:我被先生捡回来,先生说我姓什么我便姓什么。
他便未再多问,只道:你既喜欢这个夜字,便以它为姓吧。
好。她毫不犹豫地应声。
名的话
恰时窗前飞过一只青黑色的小鸟,歪着头停在一株老树枝桠上看着他们,他霍然分神,看着那只鸟久久没有回神,继而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看见骤然呆住了,忍不住问他:先生刚刚因为什么而笑呢?
他凝眸望着那只羽色青黑、短尾的小鸟,似陷入了回忆中,轻言与她道:曾有人如同这只鸟儿一样轻轻落在自己窗前的枝桠上,与我道先生说得很好,倘若你肯,便如此助我吧。
当时的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对那个有人的思念和眷怀,只问道:那先生是喜欢这种鸟吗?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宁淡道:嗯,喜欢。
那我就叫它吧。
它?
这种鸟叫什么名字?
这是鹘鸼,又名鹘嘲。
她看着他道:那我便叫鹘。姓夜,名字是鹘。以后我便叫夜鹘。
伊吕微微颔首,语声温润随和:好,以后你便是夜鹘。他看着窗外那青黑色又小巧的鸟儿,霍然道:莫再唤我先生了,叫我老师吧。
她马上改口唤道:老师。
我曾于山野之间,像教你一样讲课于比你还小的女童,那些孩子也如此这般唤着我老师。
她听见本能地蹙了一下眉,跟他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吧,老师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
伊吕的眸中不再扬起涟漪,转而有些沉郁,他点了点头,应道:是啊,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很久了所以即便我再于书堂内这样教授女童,也不会有人再落身于窗前枝桠上,再与我说那样的话了。
她很不喜欢他说的女童这个词,本能地就想反驳,便拧起眉问他:那倘若那个人又来说了呢。
伊吕霍然转目看向她,眸光有些震动。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有明显情绪起伏的眼神,像幽深的井水蓦然翻涌起来,不再温柔,转而沉凝肃穆。
他道:那我必然会再与他应一遍:好。
后来他教她写完自己的名字,又教了她两个字:旋、歌。
裴旋歌。
两年后,她已然能自己寻着书房里的书来看,才在他写满批注的一本《东灵初帝传》上翻到了这三个字。
原来他最初时教给自己的,是一个人名,是这个初帝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教自己写他的名字,却教自己写这个初帝的本名!
她刹时间觉得那本《东灵初帝传》几分憎恶,她有极强的冲动,想撕了手中这本《东灵初帝传》。
后来翻阅了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她又安了心。
没关系,这个初帝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了,跟她和伊吕都没关系,老师只不过是看着书中的他有些崇仰而已。
直到他又无意识地开始诉与她初帝的事迹,他说:他的军师把能保他安然的巫蛊拿到他面前,初帝却跟他的军师说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他说完便沉默了,静静地驻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时常有鹘嘲停落的那几根枝桠。
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闷声:老师又没有听见,怎么知道初帝是这样说的,说不定他拿过了巫蛊现在还活在这世上呢。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欢欣,他低声回她:若然如此,便好了他像失神一样无意识地喃道:我多希望他当时接过了不死蛊,允承了我哪怕因此谏言我害了一城百姓,从此被世人口诛笔伐只要他还在,我亦甘之如饴。他叹:明君难寻,贤帝少有,大部分的帝王仅庸碌寻常尔,这两千余年来,朝堂不时动荡,东灵不时卷入战火,我又何能不念他。
她听得一震,书房里那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猛然在她脑海中翻转了一遍,她突然意识到:写《东灵初帝传》的人叫伊吕;初帝的那个军师,叫伊吕;而老师,也叫伊吕。
老师她仰着头不可置信地问他:你就是那个初帝的军师,伊吕吗?
他震了一下,凝滞片刻,回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她:你果然很聪明。
那老师已经活了一二两千多年了?
嗯。
是因为那个不死蛊。
对。他又道:把这件事忘了吧。
她从不违逆他,马上应声说:好。又道:那老师也忘了那个初帝吧,我会做得比他更好。
比他更值得老师惦念、注视。
他的声音似伤感又似寥落,轻言道:于我心中,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她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句他似是无意间说出的话,从这一刻狠狠刻在了她心底。
她突然成倍成倍地厌恶起初帝来。
初帝初帝初帝!只要稍稍一失神,他便会不厌其烦地与自己提及这个人。这个死了两千多年的死人!
后来他外出游历了一回,十天半个月才回,自己听见马蹄声满心激动地去迎他。
结果。
她站在门前看着他从马上抱下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她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那个小女孩抱进了自己当初醒来的那间屋子。
脑子里一阵又一阵地闪过黑芒,手无意识地抓抠在门檐上,印出了指痕。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那名比她当年还小的幼女已经被她掐死在手中。
伊吕过来看见,手中药碗砸在了地上。
她感觉到了他澎然惊起的滔天怒意。
她一下子好怕。
她从未这样害怕过。
她感觉出了他一瞬间想要丢弃她的念头。
她发着抖跪下来。
抱紧自己哭,说对不起,说她不是故意的,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死了。
哭着手足无措、声嘶力竭,像心肺要炸开来一样。
她从未这样哭过。
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过这样的惊惶和害怕。
当时脑中很浑噩,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还是本能趋使她必须这样做。
想要留在他身边被他永远注视的那个本能。
直到伊吕说原谅她这次,说不会丢弃她,她才停下了哭声,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伊吕命她亲手埋葬那个小女孩的尸首,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她有感他的怒意还未完全消散,她就又哭着认错,同时小心翼翼地埋葬那个应该只有四岁的小女孩。
伊吕看到应该是觉得她已经悔悟了,周身冷意无形中散了许多。他蹲在了时年七岁的自己身旁,慢慢与她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丢弃你,既已将你捡回来,我便不会随意再将你们丢弃。你不必有这担忧。
她听见转过红肿的眼惊愕地看着他,于他眼中看来似是惊异动容。
其实不然,她是注意到他说的你们这两个字:是她做得不好吗?!为什么他还想捡其他人回来?!是她没有做到他想要的那么好吗?!
伊吕看着她红肿着眼睁目呆呆地看着他,轻叹一声,敛目,转身而离。
他比以往更加忙碌了起来,无形中对她疏远了许多。
但好在像他答应的那样,他没有丢弃自己。而那个活着可能会被他同样注视的小女孩,已经死了。
他的书房里仍旧只有她不时会去看书和练字,只有她。
她因此不时会站到那个小女孩的坟前去,由衷地对她笑起来:谢谢你死了呢。
她在书房里翻到涉及道法和符术的书,看着上面伊吕的批注开始闷着头自己尝试。她试着画了一道符,伊吕过来的时候看见,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异,她知道他在注视自己,便故意像愧疚不安一样低下了头,一幅为旧事惶恐还在自责的样子。
伊吕看着她良久,便还是道:想学的话,我教你吧。
她马上抬头看向了他,轻嗯了一声。谢谢老师。
伊吕看她一眼,无声一叹。
后来见他在院中练武,她远远地拿着树枝模仿着他的动作来,练到一处,她觉得不舒服,改了一下那个动作。
他愣住,忽而出声唤她过去:因何要把上挑改成斜劈往上?
她仰头看着他回:因为我是女孩子,力量小,斜着劈可以省力。我省了力,打到别人身上的力气就可以更大。
他点了点头:有理。又道: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你悟性惊人,应有习武天赋。
他便又开始教导她拳脚枪戟。
就像他说的,她有习武天赋,且很是不同寻常。
她很快就将他教的拳脚武功学得很好,耍起长枪来甚至比他更有凌厉之气。
他由衷地感叹道:你天赋禀赋,远超常人,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奇才。他俯首看着她,温言嘱咐:故而切不可误入歧途、再犯之前那样的错可像初帝那样,以家国安宁为己任,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又是初帝。
她低下头,没有应声。转而道:初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且死得很惨,我不想像他那样。她言下之意,是她不想以一个死人为目标。尤其是这个初帝。
但他骤闻,眸中颤动了一下,语声一时极低:你如何知晓他死得惨烈?
她看向他,便道:我读遍了所有关于初帝的书,尤其是那本《东灵初帝传》,那上面写了,初帝最后全身爆裂而亡,碎成一地血沫,死无全尸。
她看见伊吕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他哑声道:是啊他将全身真气寸寸摧竭,力尽而亡,死后身体便爆裂四散,成了一地血沫染了那个试图最后再抱他一下的人一身。
她拧起了眉,猜到了伊吕口中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那日伊吕难得一次地喝了很多酒,坐于院中月下,他一杯又一杯的将石案上的酒尽皆饮尽了。
她远远看着他,蓦然听见了他的哭声,他埋首伏在石案上,哭得那样难过。像悔恨、像伤痛、更像思一人入骨,而成狂。
她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厌恨初帝,她知道他所思所想,就是初帝。那个死了两千余年、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男人。
她甚至怀疑初帝就是故意让自己死得那么惨烈,故意让自己爆裂成一地血沫,故意把自己的血肉溅在伊吕身上,好让伊吕永远记得那惨烈的一幕,永远也忘不了他。
初帝只不过是一个也有自己私欲私心像她们一样的平常人罢了!
她站到伊吕面前,对着喝醉后不住泣声的伊吕道: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初帝也许根本不值得你去信仰,你坚信的那个存在根本只是假像。
伊吕仍旧在哭,而她继续道:或者,根本没有初帝,没有那样完美的初帝,他实则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只不过是老师你杜撰出来的理想君王而已。
伊吕混混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又看向远处的夜色,慢慢道:他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君王他远比我所想的,做得更好。
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瞪目看着他。
伊吕脸上又有眼泪流淌下来,她看着这样难受。她听见他继续边哭边道:我看着他于夜色里纵马出城为了让他活下去,我甚至不惜把一城的百姓都变成了不死不活的活尸但还是去晚了一步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驻立在满地尸体堆成的人山上像是听不见我的唤声,也无法再回头应我他哭得更加痛彻,一字字喑哑道:那么多年我站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无一次不觉得心安慰然觉得我二人联手,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只有那一次我觉到从未有过的惊惶无力如此深恨自己无能我想最后再抱他一下结果他的身体就在我眼前爆了开来他哭得颤声,复又喃了一遍:就在我眼前爆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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