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推荐】判官——木苏里(51)
闻时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也下着雨。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响声, 和打在松云山那间雅舍的屋顶有点像, 闷闷的。到处都是雨水汩汩流淌,潮湿的动静沿着屋檐墙根、沿着耳蜗,流进骨头缝里。
一样是在夜里,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调得很暗,像当年的那豆烛火一样,无声无息地落下一圈光,不会晃眼。
但闻时还是抬手挡了一下。
他在手背下眯着眼睛, 那点光就从他眼睫的缝隙里漏下去,在阴影中映出一抹亮色。
醒了?有人忽然开口。
是谢问。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跟雨声一样, 在安静的房间里并不突兀。
闻时挡着光的手指却蜷了一下。
就在上一秒,他刚在回忆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只是没这么清晰。
对方披着雪白的长衣, 提灯倚在门边。山外滚着惊蛰的闷雷声,而他垂眸坐在竹榻上, 满身湿汗,心如鼓擂。
闻时闭了一下眼,从床上撑坐起来。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谢问的话。
躺了太久,浑身关节都变得紧绷僵硬,动起来咔咔作响。闻时垂着头,揉摁着后脖颈。他抿着的唇色很淡,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更看不出来他在梦里想起了多少前尘过往。
站在床边的谢问弯下腰,伸手调亮了床头灯。
闻时的目光从手肘间瞥扫过去,看向对方苍白瘦长的手指,梦里的场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湿漉漉的傀线交错纠葛,或长或短,紧紧绷着。那是他灵相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梦里的那只手同样苍白瘦长,捻着他的傀线,沉声对他说:叫人。
那是闻时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扫不开的东西
那个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来处的人,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他不能说的俗世凡尘和痴妄欲念。
闻时抬起眼,看到了谢问在昏黄灯光下的侧脸。他衬衫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拨捻着灯下的旋钮。一如当年披着长衣,提灯站在屋门前。
闻时忽然想不起来,19岁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处理那些隐秘心思的了。
无非是藏着闷着一声不吭,再借由书上学来的洗灵阵,一并洗掉。然后到了及冠之年,跟师兄们一起离开松云山。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想起来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他跟尘不到之间再没什么亲近的往来,举手投足间总隔着几分克制的距离。
就连趣事都寥寥可数,乏善可陈。
他压得太深了、躲得太远了。在尘不到眼里,可能就是个幼时惯于依赖、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种种,闻时同样记不得了。
头还疼么?谢问的嗓音淹没在潺潺的雨声里。
房间里的灯亮了许多。闻时的手指依然搭在后颈上,毫无目的地揉摁着,目光就落在谢问脚边的影子上。
看着他,又错开他。
不疼。闻时应了一句,声音含着困意的微哑。
他从谢问身边收回视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然后就听见床头什么东西轻磕了一下,他偏过脸,就见谢问拿起了柜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来要往外走。
闻时抬起头,谢问脚步顿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举了举杯子说:去给你倒杯水。
接着沙沙的脚步声才走出门去。
你醒了吗?
终于醒啦?
两个脆灵灵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闻时望过去,就见大召小召两个姑娘扒在门口探头探脑,一个脸圆一些,一个脸尖一些,表情却如出一辙。
闻时以前就觉得这两个姑娘有几分奇怪,现在倒是清楚了缘由她们都是傀。
松云山上好几个孩子,尘不到又常会出门,不能时时照顾着,后来便捏了一对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闻时对她们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许因为她们不像金翅大鹏一样,时时站在他肩头,小时候的每一段回忆,几乎都少不了那只鸟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里,平日就是照顾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尔有哪个徒弟生病了,她们才会出现得久一些,烹药熬羹。
以至于她们只要看到有人身体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还难受吗?水烧好了,一直温着呢。大召说。
尽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样子,还是让闻时恍然回到了松云山。
原来谢问身边看着热热闹闹,总跟着这个或是那个,倒头来却没有一个是人。
我们能进来吗?小召说。
闻时嗓子还有些哑:为什么不能?
老板不让,嗷小召咕哝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进。
闻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老板是谁。
以前也是这样,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撸着袖子忙前忙后,他却是个例外。
因为他体质特殊,身体里藏着太多东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简单的头疼脑热受凉伤风,必然会伴随着那些浓稠尘缘的反扑。
每次都是尘不到亲自来,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鸟架上扒着看着的份。
告我什么状?谢问沙沙的脚步声从客厅那边拐过来。
大召小召刚蹑手蹑脚要进门,又被惊得鸡飞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摇头:没告没告。
小召跟着道:哪敢哪敢。
谢问倒没拦着她们的意思,在那俩姑娘怂兮兮地让开一条路后,端着杯子进了门。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她俩跟你胡说什么了?
闻时沉声道:没有。
过了几秒,他又动了动唇,抬眸道:你有什么能让她们胡说的。
房间安静了一秒,谢问从身后收回视线,眸光半垂着落下来,跟闻时目光相触。
大召小召还一上一下地扒着门框,忽然噤声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闻时觉得对方要顺着这句说点什么了。
谁知谢问只是微微弯了一下眉眼。
我么?他把水杯递过来,嗓音温温沉沉地响在闻时耳边:挺多的,但是量那俩丫头也没有胡说八道的胆子。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云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样是那种不慌不忙的照看,偶尔借着旁人旁物调侃几句,但又跟那时候截然不同。
闻时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指触到了谢问的指尖。
他动作顿了一下,无名指往后退了一厘,避让开那抹触感,然后把杯子换到左手,半阖着眸子,微微仰头喝着水。
右手下意识捏着关节的时候,闻时在心里想:无怪乎有不同。
小时候的他跟尘不到之间,从不会有这样的氛围
语气风平浪静,内容却剑拔弩张。像潮汐时节松云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涟漪,水下早已暗潮汹涌。
小时候的他总是乖的、闷的,带着依赖的。
这样的语气追溯起来,还是他成年以后。
每一次从洗灵阵里出来,他总会有几天是张着刺的。卜宁他们常开玩笑说,洗灵阵效果确实不同凡响,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扎手。
但那些其实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着自己满身痴欲在洗灵阵的作用下一点点消散褪去,再以干净的、不沾凡俗的模样站在尘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说着一些无关风月的话,就会忍不住露出那些扎手的针尖麦芒来。
因为只有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时的那个小徒弟割裂开来。然后从尘不到的眼尾眉梢里找一丝错觉和回应。
那时候闻时觉得自己矛盾又执拗。
现在想来,不过是情不自禁,又欲盖弥彰。
发什么呆?谢问忽然出声。
闻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空杯子,很久没说话。而谢问居然就这样在旁边站着,垂眸看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忽然瞥见对方微曲的手指伸过来。
有一瞬间,那手指几乎要轻碰到他的脸了。
闻时眼睫动了一下,却见对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没什么。闻时收了一下手指,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说:我自己来。
说完便拎着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门外走。
他个子很高,穿着宽大的T恤和居家长裤,出门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
大召小召两个姑娘不是没见过他成年后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被惊了一下。缩回脑袋,让了一步。
也许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缘故,俩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窃窃私语起来。
大召用手扇了扇风,说:脸热。
小召附和着轻声说:我脸也热。
她俩声音极小,倒是谢问沉声说了一句:把鞋穿上。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面前是昏暗的客厅,只有远一些的厨房亮着一条浅黄色的灯带,应该是刚刚谢问倒水留下的。
外面的雨还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扑扑簌簌。
闻时转头瞥了谢问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管我?
谢问看着他,:你觉得呢,受凉有你难受的。
闻时默然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转头丢了一句:我怕热。
其实他完全可以说我做了个梦,或者我想起来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但他喉咙底的这两句话绕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这个雨季确实闷热,屋里没开空调,其他人不知所踪。
以至于给闻时一种错觉,好像整个家里只有他和谢问两个人。可大召小召虽然总喜欢挑一个角落猫着,却又不是毫无存在感。
于是,反衬得这个空间有种微妙的私密感。
闻时走到厨房,拨开鸭嘴龙头,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冲洗一番。
其他人呢?他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说你弟弟么?谢问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你这边迟迟不醒,睡着了也一阵一阵地出冷汗,说了些听不清的胡话。
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
闻时搁下杯子转过头,看到他背着门口的光站着,眸光半藏在影子里,过了片刻,才道:他在屋里乱打转,我那店里刚好有点药,让他跟老毛去拿了。
我说什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没听清,你梦见什么了?
闻时动了一下唇,厨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里。他看着谢问,却发现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对方是希望他梦见什么,还是不希望。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如果是希望,那对方根本不会这么问了。
相比而言,更像是一种试探。
闻时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跟这个人居然有一天会处在这样的一幕里,你来我往地拉锯着。
忘了。闻时说。
谢问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闻时只能看到他的身影轮廓,对方的肩膀在那个瞬间有一丝微微的松懈,像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放松下来。
果然,还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谁。
可是这很矛盾不是么?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你是谁,又何必远远找过来,费了那么大劲租住在这里,把那些陈年旧物原封不动地搬过来。
早已枯死的白梅树、养过锦鲤的泉池,替代过谁和谁的小龟
还有金翅大鹏鸟和大小召。
当初在笼里刚意识到谢问是谁的时候,闻时是生气的,气对方为什么不说。但这一刻,在想起太多前尘过往后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了更复杂的情绪。
他有点弄不明白了。
他自己从小到大藏着掖着不说真话,只有过一个原因,就是欲盖弥彰
那么尘不到呢?
第53章 薄纸
如果是小时候的闻时, 一定会直愣愣地把问题抛出去,然后等一个回答。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这么做了。
那些逐渐回来的记忆告诉他, 在尘不到这里, 他的直接永远换不到真正的答案。
闻时小时候曾经觉得, 尘不到是个仙客,天生地养、无所不能。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没有他化解不了的窘境。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所以对方说什么, 闻时就信什么。
后来闻时才慢慢意识到,其实尘不到也是会流血、会受伤的, 也有负累和麻烦, 只是他永远不会主动提及,永远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而闻时曾经以为的那些解答,不过是一种大包大揽的庇护而已。
就像那个忽然枯化又恢复如初的手, 就像那只僵硬着死去又乍然复活的鸟。就像他差点被尘不到担下的满身尘缘。
他的直接,换来的其实都是最温和的假话。
在尘不到眼里,只要闻时那样开口,大概永远都会是那个松云山上那个依赖他、跟着他、需要他护着的小徒弟。
跟这世间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稍稍亲近一些而已。
但现在的闻时不想那样。
他想站在跟尘不到并肩的地方, 弄清楚对方为何而来、又会在这停留多久。
厨房有点安静。
自从谢问点了一下头,他们便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晦暗的距离, 目光就隐在那片晦暗之下,很难分辨是错开的还是相交的。
不远处, 大召小召不知谁说了点什么, 内容并不清晰。反衬得厨房里的安静有些微妙。像水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将破未破。
让人有说点什么的冲动, 又不知该说什么。
闻时眸光朝那个方向扫了一下,动了嘴唇:你
谢问刚巧也在那一瞬间开了口。
两道嗓音交叠着撞在一起,又同时顿了一下。
谢问失笑,目光穿过晦暗看过来: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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