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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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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微铁了心要大过特过,但凡春节该有的一样不落,都安排上了。
    贴春联,贴福字,挂灯笼,上上下下,忙得像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和慕长安过年的幸福期待便是她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几天前,胃肠外科停了择期和限期手术,只收了几例急诊手术,大多病情平稳,除夕当天,慕长安查完房就早早收工了。
    至微扯上他飞奔去花市。
    在至微的家乡,逛花市是庆祝新年的必备活动。
    南方温暖,花市摆在露天,红的紫的黄的,饱满的色彩与人们脸色的笑容相映成辉,整条街上灯笼,鲜花,欢笑,人挤人的热闹。
    花市离家不远,至微只去过一次,是至诚带她去的。
    那时两人个子都小,买来的鲜花顶在头顶才能从夹缝里穿行而过,出了人群,满满一盆水仙只剩水里白花花的球茎。
    至微是抹着眼泪回家的。
    北方气候严寒,所谓花市其实就是大棚里的花鸟市场,说不定一丛娇媚的兰花底下就藏着方形塑料盒,里面爬满了待售小乌龟。
    棚里暖气烧得足,温暖倒是温暖,就是花香里总有股小动物的腥臊味。
    许是为了弥补童年缺憾,至微报复性地买了水仙,金桔,兰花,报春......连后座上也挤了满满两排各式盆栽,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
    房间摆上了花,客厅里,沙发旁,大门边立着差不多和至微等高的金桔,硕果累累,火红的利是包挂在枝头,看着就喜庆。
    屋子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连厕所厨房亦有份。
    最后一趟,至微买了一大捧卷丹和更大一捧郁郁葱葱的迷迭香。
    慕长安抱了个满怀,他穿了件驼绒风衣,领子不经意立了起来,花枝在他怀里一颤一颤,面庞庄严肃穆,像一枚被迫营业的霸道总裁。
    至微拎着一个硕大无朋形如水缸的花瓶,噔噔噔直上二楼,花瓶(缸)放在卧室,未经修剪的卷丹和迷迭香就大剌剌香喷喷地矗立在床头。
    慕长安一向对鲜花饰品审美无能,此刻也无法接受淡雅的卧室里突然出现这么一堆枝叶横生的东西。
    看他困惑的眼神,至微邪恶地笑了。
    年夜饭在家做,至微事先找了一堆菜谱,拟轰轰烈烈烹几样家乡菜,等真正手上时,又没了耐心,骂骂咧咧地控诉为何炖个肉的步骤都要这么繁复,于是,到最后,不出所料,变成了慕长安围着围裙在灶台砧板前忙碌,至微端着手机念菜谱,不时挂到他身上摸摸这抓抓那,楷油楷得名目张胆。
    慕长安哪受得了这撩拨,扭头,闭眼,侧身,手臂从两侧钳住她,无比认真地回应,直到至微受不了先投降。
    开着小差,做饭效率低下,春晚开始了,最后一盆菜才起锅。
    一面墙宽的电视开着,一群人乌央乌央在舞台上闹闹腾腾,至微和慕长安相对坐着,边吃边闲聊。
    慕长安话不多,都是至微在忆苦思甜,本来,大过年的,只想思甜来着,可是关于过年的甜实在乏善可陈。
    “小时候过年最开心的,是爸爸妈妈给我包红包,很大一个,我一只手拿不下,拆开一看,最多200块,也就够买买零食,几个小时就花光了,然后我就诈我哥的钱,我哥被人叫小天才,实际上笨的要命,一骗一个准。”
    至微自己没发觉,她说起这些,眼睛里是有甜甜的光的。
    其实,她早就知道红包是爸爸妈妈慰问值班同事后剩下的,大年初二下班回来,出于愧疚才会从包里摸出一个两个给她,她也知道,哥哥其实不是笨蛋,她的小伎俩压根没逃过哥哥那颗聪明的脑袋瓜。
    “你小时候过年有什么开心的事?”至微说。
    “开心的事。我想想。”慕长安说,“有一年大年初一,爸爸给我一个愿望盒子,说不管什么愿望他都会帮我实现。我的愿望是他们能每天回家吃晚饭,一开始,他们真的每天回来吃晚饭,我觉得特别开心,特别满足。可是,没多久,金融危机爆发,公司受巨大冲击,他们焦头烂额,餐桌上只顾握着电话不停地争吵,弄得我也吃不下饭。”
    “后来呢。”
    “后来。”慕长安眉头不知不觉拧了起来。
    后来,爸爸猝不及防去世了。
    也是大年初一,他习惯性地搬出愿望盒子,依旧写下了希望爸妈回家吃晚饭的愿望,只是这个愿望,没有人能替他实现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父亲真的不在了,他不是大人们告诉他的那样睡着了,也不是出很长很长的差,他就是死去了,化成了一抔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灰白的土。
    从父亲去世到葬礼结束,他咬着嘴唇始终没有哭,却在半年后那个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抱着一个老旧的铁皮盒子,默默地流了两条江的眼泪。
    至微看他神色怅然,怕他继续想起不开心的事,赶忙岔开,扔下筷子说:“快跨年了,我们去放烟花吧。”
    烟花腾空而起,漆黑的天空一瞬间花团锦簇。
    至微和慕长安十指交缠握在一起,仰头依偎着看夜空里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火。
    “以后,我们就互为亲人,相互温暖,彼此陪伴。”一个声音坚定说。
    “好。”另一个声音更坚定地说。
    看了一会,有些冷了,两人缩着脖子回到屋内,电视里正在进行交子前最后一场歌舞表演,人数多得填满了整个舞台。
    二人家乡都没有过年包饺子的习俗,不过在北方过年,自然要入乡随俗一点。
    实力所限,省去了和面擀皮,从超市里买了现成的饺子皮,馅是自己调的,至微是肉食动物,一盆饺子馅,满眼都是鲜红的肉,为怕吃起来太干太柴,差不多倒了半瓶油。
    慕长安不爱吃肉,单又调制了一份素三鲜的馅。
    慕长安手下功夫一流,打结尚且不费力,何况应付可随意捏造也不会大出血的面团?
    至微一会要金鱼,一会要蝴蝶,一会又想要元宝,慕长安毫不费力,一一满足。
    看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饺子躺在眼前,至微就不信,她能手残到包不出个好看的饺子。
    在慕长安不断纠正下,至微终于成功地捏出了能看出造型的饺子,颜值不错,一下水就皮是皮馅是馅,成了一锅肉丸面片汤。
    饺子包了硬币,两人一个也没吃到,刷锅时,看到沉在锅底金灿灿的一大片。
    慕长安噗嗤一下笑得开怀极了。
    这个至微,还说就包几枚,明明是把家里攒的一大盒五毛硬币都包了。
    慕长安很少像今天这样吃饱,他一般只吃七分。
    吃太饱,脑袋缺氧,做手术易出错。
    今天喝了酒,炖了肉,煎了一条松鼠鱼,又吃了饺子,加上杂七杂八的蔬菜糕点,仿佛把过去二十几年错过的年夜饭一下子补齐了,慕长安肚皮有点发紧。
    “咱们去运动运动,消消食。”
    他完全就是字面意思的运动,做贼心虚的至微却品出了另一番滋味,红着脸说:“要不先洗个澡?”
    慕长安正欲张口,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叫了一声:“mom。”
    慕麻麻来电。
    至微陡然紧张起来没,迅速关掉了电视。
    “你说。”慕长安按了免提,一手拉着至微挪到窗前。
    “长安啊,今天是农历新年,祝你新年快乐。”慕麻麻的声音温润柔和,不急不缓,令人十分舒适。
    “新年快乐。你靠岸了?”
    “桅杆坏了,上岸休整一下。”
    慕麻麻年轻时热衷于帆船运动,梦想驾驶一叶七彩帆船环游世界,少时没钱,毕了业忙事业忙赚钱,没时间,后来结婚,儿子出生,患病,她的梦想越来越遥远。
    一年半前,慕长安返美交流,做主替她报了名。
    南极旅行结束,直接在智利起航。
    “过年这几天,有什么活动吗?”慕麻麻显然很担忧他。
    “查房,陪女朋友。”慕长安搂了搂至微,颇为自豪地说。
    “女朋友?”慕麻麻紧追着问,“你有女朋友了?”
    “是。她叫苏至微,就坐在我边上。”
    那头半天没动静,慕长安不解,问:“妈,你怎么了?”
    传来轻微地抽泣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慕麻麻说,“没事,我太激动了。我能和至微说两句话吗?”
    “我问问她。”慕长安按着话筒,问至微,“妈妈想跟你说两句。”
    你都说我在你边上了,不说岂不是显得很没家教?
    至微暗地里怪慕长安平时不怎么提家里,要是早点知道慕麻麻的喜好,她也可以见风使舵一下。
    “阿姨,您好,我是至微。”至微尽量表现得大大方方。
    “至微你好,我叫肖尔雅,很高兴认识你。阿姨真想看看你,可惜没有网络信号,只能打电话。”
    肖尔雅为儿子操心了十几年,准备了他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就怕儿子孤独终老无人问津,谁想有个女孩子愿意陪伴他,一时之间,压在心里的担子轻盈了不少。
    “谢谢你,至微,谢谢你陪着长安。”说到最后,肖尔雅禁不住泪花闪烁,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除了感激还是感激,隆重得让至微受宠若惊。
    和慕麻麻结束通话后,至微仍坐着一动不动,脸色也不太好。
    慕长安问她怎么了。
    至微吸着鼻子说:“其实,我有点想家。”
    手术后,一直没和喻教授联系,一方面是赌气,一方面是较劲,看谁先忍不住。
    “给家里打个电话拜个年呗。”慕长安又气又好笑,通讯这么发达的年代,还能为想家发愁?
    至微摇摇头,“今晚他们很忙。”
    至微对爸妈的行踪了如指掌,首先挨个岗慰问,送餐发红包,合影,一圈下来,差不多就到零点了。之后他们就在行政总值班办公室,电话指导一线拿不定主意的问题,电话会一直处于占线状态,基本打不进去。
    有一年至微锲而不舍地拨打,好容易打进去,想跟父母拜个年,正巧赶上院内出了一例传染病,喻教授正等着cdc回复,至微好巧不巧撞在了枪口上,被喻教授劈头盖脸一顿猛批。
    这个家对她最友好的,不是父母,而是照顾她长大的保姆胡姨。
    至微拨通了胡姨的电话,胡姨年纪大了,至微特意给她挑了一个字大声音大一次充电可以用一个月的老人机。
    几经变迁,胡姨原来的大家庭逐渐四散,如今出入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至微每次回家都会去看她,在她家住几天。
    她和胡姨的感情比喻教授亲密。
    电话嘟嘟了好久,就在至微以为她睡了打算挂掉时,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
    “喂,胡姨。是我。”至微激动起来。
    幸好老人有守岁的习惯,否则这么晚,早就睡了。
    “是小微呀,你回家了没有哇?”
    “没有,还在北京。今年实习,回不去。”
    胡姨喃喃道,“那你在北京还好吗?怎么过年?”
    “挺好的。我在男朋友家过年。”
    “小微有男朋友了,阿弥陀佛。他人怎么样?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一手带大的孩子,犹如亲生骨肉,胡姨是又欢喜又不放心。
    “他叫慕长安,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人很好,您可以放心啦。”
    “慕长安,听着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外科医生呢,爸爸妈妈一定很喜欢吧?”
    至微无奈地笑了笑。
    能不喜欢吗?只要是优秀的外科医生,都跟亲儿子一样。
    胡姨在那头笑,接着又问:“至诚呢,至诚怎么样啦?这孩子,好几年没来看我了。他和燕小姐和好了吗?”
    提到哥哥,至微的嘴角不由耷拉了,不过她不想让胡姨操心,说道:“哥哥很好,他出国啦,要好几年才能回来。”
    “唉”胡姨叹了口气,“他还说回来给我过八十大寿。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飞得远了,我眼睛也不好,发照片过来也瞧不清楚,不知道你们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至微才想起来,胡姨正月初五的生日,不知不觉,老人家快八十了。
    “我想回一趟家。”和胡姨通完话,至微和慕长安说,“回家给胡姨过八十大寿。”
    “我陪你一起去。”慕长安说,让至微猛吃了一惊,“你有空么?”
    “有。让李知晨回去值班。”
    “这样好吗?”李知晨回老家了,难道把他薅回来?他能干这么无耻的事?
    “有什么不好?谁让他是单身狗。”
    至微:“......”
    慕长安见她愣愣的,笑道:“放心吧,他恨不得早点回来。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就在客厅被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教育人生,就等着我们打电话解救他。”
    “我不信。”
    “不信?我现在就打给他。”
    李知晨接到慕长安的电话,果然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老慕,天那,你真是救苦救难,我脑袋都要炸了,你敢信吗,她们竟然安排了二十多场相亲,天那,我要疯了。”
    “不爽啊?那就回来值班吧!”
    完全没有讨价还价,慕长安也不容他讨价还价,李知晨觉得刚被慕长安救出火坑又被他一把推进了狼窝。
    “看,我说嘛。”慕长安扬着手机,不无得意。
    至微且惊且喜,接着又开始烦恼,“该买点什么给胡姨贺寿呢?”
    “好了,夜深了,明天再思考吧。”慕长安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抬头看到床头那缸花,一时之间煞是碍眼。
    “为什么要在卧室摆一缸花?”
    不仅难看,还阻挡了去浴室的路。
    “这个嘛”至微红了脸,从手机上百度出卷丹和迷迭香的功用。
    慕长安瞪大了眼:“催情?”
    至微点点头,“谁让你最近懈怠了,我就以为,你会不会ed之类的了......”
    慕长安感受到了对他实力的羞辱。
    明明是看她扶着腰上班不方便,结果就被当做了能力不足。
    慕长安一把把她抱起,抛进了被窝,“我ed?”
    我ed?我懈怠?开什么玩笑?看我今晚不让你跪地求饶。
    “啊~~~~”至微尖叫,手肘按到了遥控器,电视一下打开。
    电视里李谷一握着话筒,唱着那首熟悉的片尾歌:
    难忘今宵
    难忘今宵
    .......
    好像翻来覆去,就唱的这四个字。
    在这个春风荡漾的晚上,至微渐渐迷失在了歌声里。
    折腾一晚上,至微腿有点软,慕长安把早饭端到房间里来。
    至微握勺的手微微颤抖。
    慕长安接过勺子,慢慢喂给她吃,坏笑着:“我的实力怎么样?还说我ed么?”
    至微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恢复力气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缸花,连花带缸一块扔了。
    至微想去逛庙会,日上三竿了,终于软绵绵出了门。
    庙会就一个字:人多,摩肩接踵的。
    至微太矮,什么也瞧不见,慕长安只好驮着她往前走,小摊贩都这样和他们招揽生意:“先生,不给女儿来一份?”
    慕长安笑眯眯地,至微压根痒痒:“不玩了,老占我便宜。我要去那。”
    她指的是旁边人烟相对稀少的喇嘛庙。
    “你吃肉了,能进去吗?”慕长安还是有点常识的。
    “漱漱口不就行了。再说,酒肉穿肠过,佛主心头坐,心诚则灵。”
    好吧,他本来也不甚在意,权当是个旅游景点。
    至微漱口,拈了香,一个殿一个殿地拜。
    慕长安常听和他对班的小护士提这里,据说专治夜班烂忙命。
    如果这样,那慕长安夜班的忙碌程度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至微磕头许愿,周围善男信女,全都一脸虔诚,慕长安虽不信这个,至微教训他说不拜许个愿总可以吧,万一实现了呢。
    想想也是,慕长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双手合十,默默许了个愿。
    从喇嘛庙出来,慕长安问你许了什么愿?
    至微反问:“你许了什么愿?”
    “你先说。”
    至微站在树下,阳光在她头顶投上了斑驳和煦的点点光影。
    “我许的是,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至微微笑着说,“轮到你了,你许的什么?”
    “我许的是,”慕长安低头,捏捏她的耳垂,也笑,“如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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