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谢朝夕(17)
祝深的轨迹,永远只有行错时才会与自己相遇。
咔地一声,门被合上,几人前后一并走下了楼。
上了车,祝深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脸问钟衡:刚刚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钟衡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却又因面上那一成不变的冷感,而不被人所注意。
从管家他们进屋到现在不过十几分钟。
十几分钟能做什么?
能烧开两壶水,能喝完一盏茶,也能让人将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秘密用巨石重新压回心底。
很多话,过了那个特定的时间,便很难再说出口了。
他知道,祝深想听的绝不会是自己的那四个字。
而那四个字,也绝不足以安抚得了祝深的情绪。
没什么。钟衡低下头,给定时去外婆家打扫的张姨发了一条信息,请她帮忙买一个电视机,放在外婆家,以备不时之需。
打出不时之需四字的时候钟衡都愣了一愣,然后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哪有什么不时之需?他还在期待些什么?
删到电视机三个字的时候,钟衡忽然又停下来了,没有控制住手,信息便随着他本人的心意发了出去。
算了。反正他痴心妄想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霓城的马路上。
霓城被暴雨洗刷后的天好像更加晴朗了,陆路比起水路来又是另一番风味了,祝深将窗户打开,随意一瞥,都是看见极美的风景。
口袋里的手机在响,祝深拿了出来,是李经夏在给他打电话。
喂?祝深心情很好,连带着说话都多了几分实打实的笑意。
钟衡不自觉用余光看了他一眼。
祝深还在和李经夏聊天,说的是郦萝和池见的事,两人快要订婚了,等他蜜月回来就打算办一个小型的订婚礼。
祝深十分意外:他俩什么时候看对眼了?
李经夏含糊其辞,又絮絮地说了些话,祝深的笑容渐渐滞在了脸上,抬手将窗户升了起来,低道:我知道了。
说完,也不顾李经夏再说什么,就将电话给挂断了。
回程的那一路,钟衡能明显感觉出来祝深的情绪低落了许多。
回到了酒店,祝深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画画。
钟衡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就见祝深阖上了门。他站在离门口三步的拐角处,却像和天一样远。
钟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回想起那个令祝深心情低落的电话,凭直觉点开了李经夏的朋友圈。
刹那间,脸色煞白,仿佛有什么冰刃刺进了他的心,将他从里到外给冻住了。
房间里和死一样寂静。
祝深在书房静默地待了好一会儿,关掉了手机,凭着记忆开始勾勒起了城北的草图。
画布上是一条长长的小路,路上挂满了灯笼。路的一端是三两矮屋,路的另一端是细柳垂堤,路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祝深的画上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他摒除一切杂念,放空自己,专心完成这幅草图,从白天一直画到了晚上。
终于准备上色了。
这几年,上色也是他很难突破的一个心理关隘。祝深托起了调色板,拿着画笔轻轻地沾了点朱红,他运着笔迟疑半晌,却始终都没有画上去。
其实油画颜料是不透明的,所以绘画的时候是可以由深到浅,逐层覆盖的。
可祝深连落色都不敢这些年他不知撕毁过多少堪称完美的草图。
他怕了。
评论家们的唱衰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连祝深都觉得自己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
他凝望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颜料,蓦地,那些本该鲜艳的色彩,在他视野中斑驳褪色,他的眼中又只剩下了灰白黑三色。
朱红的颜料在笔端慢慢变干涸。
像极最令祝深恐慌的那幅画,背面写着傅云织歇斯底里的遗言。
烦闷找到了宣泄口,祝深气极,用力将笔一掷,扇形画笔就这样滚在了门边,紧接着就听见钟衡在外面敲门。
进。他调整好呼吸朝门口看去,见到钟衡捧着一杯牛奶进来了。
钟衡注意到了地上的那支笔,没问为什么,只是将牛奶放在了桌上,蹲下身把它给捡了起来。
不要了。祝深皱眉。
像是在和谁赌气。
还在他很小的时候,傅云织就跟他说过,掉在地上的东西就不要了。
她还告诉过祝深,不要你的你也不该妄想找回。
是祝深没长记性。
钟衡收起了那支笔,往祝深的画板上瞥了一眼,又对他道:先喝牛奶吧。
祝深看不惯他这老干部的作风,嘴上强硬道:不喝牛奶,我要喝咖啡。
咖啡不好。钟衡将牛奶杯缓缓往他的面前推。
祝深今晚心头烦闷,卸下了淡定从容伪装,一脸不耐,就像在张牙舞爪似的,非要和钟衡作对:我要抽烟。
烟也不好。钟衡手不停,继续往祝深面前推。
酒呢?祝深目不斜视地继续问他,像是挑衅。
不好。牛奶杯终于被推到了祝深的面前。
祝深垂眸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又昂起了脸,翘着他的尖下巴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好?又凑近了些,钟衡发现他的嘴巴好像也染着自己指间笔端的色彩,招摇而明丽。
我呢?只听祝深拉长了声音问他:我好么?
钟衡怔了怔,没有回答。
祝深长睫眨了眨,上挑的眼尾蕴着秋波,一双眸子落了满天星。
问你呢。我好么?
钟衡面无表情地端起了牛奶杯,亘在了祝深的唇前,趁热喝。
祝深偏头避开,往后靠坐在了椅子上,挑衅似的笑了。
钟衡冷峻的面容,因祝深一通近乎胡搅蛮缠的小孩行径,变得柔和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进到祝深的画室里来,即便只是一个临时挪作画室的书房,也比从前好太多了。中学时期祝深在学校也有自己的画室,那是学生时代的钟衡唯一可以接触到的独属于祝深的私人空间。只是那画室密不透风,唯一的一扇门永远都不会为钟衡而开。
很好看。钟衡走到了祝深的身边,端详着那幅草图。
祝深有些意外,还以为钟衡是不会夸人的。
忽然他一笑,反应过来,钟衡是在转移话题。
很明显,这个人是在回避关于他好吗这个问题。
祝深有些无奈,他就这么招人嫌了?
他瞪了眼画板,真是人不如画啊。
偏头看到桌上贴的一张备忘,祝深敛了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说:明天陪我去看个画展吧。
这是祝深第一次邀约。
钟衡没有拒绝。
他不可能拒绝。
话音刚落,钟衡便说:好。
接得太自然,像是迫不及待,唯恐泄露了心绪,钟衡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所幸祝深没有发现。
于是就这样敲定了两人的第一个约,或者说是,约会。
钟衡没在书房多逗留,他握着那支画笔走了出去,回头望了眼站在落地窗边凝望着霓城夜景的祝深,忽觉他的背影好像比从前落寞了许多。
站在窗前,披着一身月辉的祝深,比这夜晚还要寂寞。
钟衡在心底叹了口气。
你是最好的。
门被他轻轻关上了。
回到自己房间,钟衡小心地拭去画笔上的朱红颜料,郑重其事地将画笔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中。
打开了手机,钟衡面无表情地又看了一遍他看了一天的朋友圈。
那是李经夏的朋友圈,他说,终于回滟城了,一起聚一聚。
配图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消失了七年,本该在A国的人。
薄梁回来了。
手机上,他挽着袖口,正举着杯酒,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头。
他这么一笑,宁静了许久的如意山便好似要崩塌了。
崩塌的,或许不止是如意山。钟衡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素戒,遥望着霓城的斑斓夜景,心底发寒。
一墙之隔的祝深从窗边离开,走到了桌旁,伸手摸了摸牛奶杯已经不热了。
手指在空中顿了一顿,祝深没有收回,而是端起了牛奶杯一饮而尽。
已经很久没喝牛奶了。
还是这么甜啊。
第 21 章
这可能是祝深看过的最不着调的一个画展了。
与其说是一个画展,倒不如说像是一个菜市场,开在了商场里,论斤将画家们的画作打包卖出去。
来这里的人,大半都不是业内人士,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个热闹罢了。
人潮拥挤,人声鼎沸,前方好像在拍卖画作,你一声我一句地竞着价,哄笑声不绝于耳,听起来难免有些刺耳。
你以前看过画展吗?祝深问钟衡。
钟衡偏头看祝深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点了点头。
祝深笑问:是不是和这里很不一样?我也没想过这里会乱成这样。
钟衡也没有想过是这样一个场面,问祝深:里面是否有你喜欢的画家参展。
祝深含笑问他:怎么,钟总是想把这里买下来送我?
钟衡打量着展厅,似乎在思考可行性。
祝深笑意深了,对他说:这里没并有我喜欢的画家。声音低了些,祝深似笑非笑:倒是有我讨厌的。
这样一个小小的展厅,展出的都是些没有名气的画家的画作,钟衡只当祝深在说玩笑话。
祝深往里走了走,停在了一系列水墨画前,画作气韵生动,几乎第一眼就能认出这裹着浓墨的霓城。
抬眼上望,浮云游子四个字赫然入眼,旁边是画家的个人简介。
画家姓游,名笙。他早些年从师国画大师张朔望,同期的师兄弟们现如今个个出类拔萃,享誉全国,偏只他还在家乡开着论斤叫卖的可笑的画展,看得出有几分窘迫。
祝深拽出颈间常挂的蓝色坠子,握在了手心,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找到承办方负责人,说要买下这一系列霓城水墨。
负责人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祝深递出一张名片,微笑着看向他。
钟衡轻轻皱了皱眉,理由无他,那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吴绪的大名。
负责人被名片上的字砸得头晕目眩,却听祝深问:画家在这吗?
对方一问三不知,压根没有想到游笙这样的过气画家还能招得这样的机遇。
祝深倒也不介意,你们决定好了就打名片上的电话,有人会处理。
刚要迈腿离开,负责人却叫住了他:吴先生
顶着吴先生名号的祝深反应慢半拍,等到人家绕到自己面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还有什么事吗?
负责人仍有些不敢相信:您是真的打算买游笙游老师的霓城水墨系列?
祝深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负责人讪笑一声,也不知道游笙是走了什么运。
离开展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祝深的神情看上去才不再那么紧绷。
钟衡跟在祝深后面,沉眉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很高,走在街上其实是很登对的。
都是万里挑一的模样,然而不说话时两人的神情都偏冷,身边的小姑娘们看他们两眼便作罢了,谁都不敢贸然前去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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