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76)
凌枢冷笑,那不还是在拐着弯骂他?
见凌枢不肯说话,老袁独自在那琢磨起来。
德王现在跟日本人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私底下却还派了伊万诺夫过来,偷走佛塔又不想经过日本人,显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里头是不是能运用一下,让他们狗咬狗,咱们的事情就能办得更顺利?
凌枢忍不住提醒他:你别自作聪明了!依我看,伊万诺夫这次未尝没有背着德王的小心思,他到底站哪边都不知道,还有那个甄丛云,她虽然甘心跟着伊万诺夫私奔,却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原来的计划,稳妥为重!
啪嗒。
手背上多了一滴水。
老袁抬头,天色比先前还要阴沉,云叠了好几层,眼看就要有场大暴雨。
两人二话不说,把烟掐灭,赶紧收拾东西,将布包放在避雨处,老袁脱下外衣把它们裹起来,又拿起铁锹,一锹锹把土给填上。
凌枢一边填还一边念念有词。
刚踩你胸骨不是故意的,是老袁不肯扶我一把,你半夜来偷佛塔被杀也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能化为厉鬼把伊万诺夫咬死,那也算为国争光了,至于老袁,就别要他命了,随便咬他几口就行了啊
老袁狠狠瞪他一眼,忍不住将铁锹上的土往凌枢手上一泼。
去你的!
两人最终还是免不了淋了一场雨。
土刚刚填得差不多,雨就下来了,从豆大雨点到瓢泼大雨也不过片刻之间。
老袁倒也罢了,他身体尚算健壮,凌枢却不太行,两人在观音庙过夜的当晚,他就开始发起高烧,脸色不算红,温度却烫得吓人。
老袁没想到他身体已经败坏成这样,也是吓了一大跳,寻思赶紧把人背下山去看医生,但以凌枢这情况,一路淋雨下山,只怕状况更糟糕。
你撑着点啊,老哥哥这就下山去找大夫,劫也给你把大夫劫过来!
老袁把尽可能多的柴禾堆在凌枢边上的火堆上,让火能烧得更久更旺一点,又从庙里扯下神台桌布,往人身上一裹。
凌枢已经烧得有点迷糊了,半碗烧开的雨水刚刚下肚,嘴唇又有点干裂。
他半睁开眼,似想说点什么,嘴唇张张合合,愣是没吐出声音。
老袁没法子,扭头转身,扑进大雨里。
观音庙年久失修,门窗关得再紧也四面漏风。
凌枢的神志在将醒未醒之间徘徊,人好似也在黄泉与俗世溜达了一圈,躯壳承载不了魂魄,魂体即将脱壳而出,却被躯壳苦苦挽留,两者搏斗僵持,凌枢感觉身体像被火焰灼烧包裹,苦苦挣扎,无法解脱。
若是放在好几年前,他每日每夜都在受伤与即将受伤之间过渡,耐受力反倒要更高些,可现在过了好几年的舒服日子,身体养得娇贵了,却经不起一次摧折,动不动就病倒,凌枢厌恶这样软弱,却毫无办法。
他身不由己被牵引,眼睛里恍恍惚惚,好似映入了头顶观音的慈悲面容,可转瞬即逝,天旋地转,又像是看见千军万马朝他缓缓行进。
那些人或手持步枪刺刀,或伤痕累累,有昔日不死不休的敌人,也有当年中途倒下的战友,这片土地埋藏了太多记忆,他本不想回来,却又忍不住回来。
不能想。
一起念,往事便如山呼海啸,顷刻压过来。
脚步声走近。
一步,又一步。
火堆被衣角带起的风吹得歪了一下,居然没灭。
凌枢在喃喃自语。
他在说话。
来者弯下腰凑近,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听不清,再凑近一点。
再近一点。
终于听见了。
凌枢说的是:对不起。
来者不明所以,却不妨碍他做出下一个动作。
凌枢被推醒,迷迷糊糊,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一把枪。
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
来者的语气温若春风。
起床了,凌先生。
第98章
对方的中原官话字正腔圆。
但映入凌枢眼帘的,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却是一张辨识度高,不容错认的脸。
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英俊非凡。
这样的小白脸,应该在席下坐满贵族的华丽紫色天鹅绒幕布歌剧大舞台上引吭高歌,而不是穿着貂皮大衣提着一把盒子炮顶住自己的额头。
凌枢叹了口气,似为他的美貌所用非地而惋惜。
凌先生好像不想看见我。
伊万诺夫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哄甄小姐哄得多了,还是与生俱来的温柔多情,竟没有丝毫冰雪之国的寒气,张口就是柔软和气的中国话。
但我看见凌先生,心里就很高兴。
是吗?
凌枢觉得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热烘烘的,提不起劲,又筋骨酸疼,连伊万诺夫的声音,都忽远忽近,伴随着耳鸣,忍不住又闭上眼睛,还想再睡一觉。
伊万诺夫以为他瞧不上自己,懒得跟自己说话,笑了一下,起身抬脚。
下一秒,凌枢蓦地睁眼,发出凄厉痛叫。
啊!!!
伊万诺夫收脚,还是笑容满面。
凌先生现在清醒点了吗,可以说话没有?
凌枢摸向伤处,肋骨剧痛,可能断了,也可能是裂开。
疼痛像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直接让他清醒不少。
可以了。凌枢咳嗽两声,毫不意外牵动伤口,他勉力坐起,后背靠在庙里的圆柱。伊万诺夫先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没想到你对我念念不忘至此,都已经跟甄小姐私奔了,还要回头来找我。
伊万诺夫:可不是吗,自从凌先生走了,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最后忍不住丢下甄小姐来找你。
凌枢:哦?那甄小姐呢,她一个娇滴滴的豪门千金,丢下一切跑到东北来跟着你,该不会就这么被你抛弃了吧?
伊万诺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是蹲下身,盯住他的眼睛。
宝藏在哪里?
凌枢惊讶:佛塔被你们抢走了,我把岳定唐放倒之后,连摸都来不及摸一下,结果你现在反倒来问我?我还想问你,佛塔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你们这样冒险?你花高价直接从岳定唐手里买下来,不是更安全吗?
伊万诺夫冷笑:安全?日本人也盯上它了。我们把佛塔里里外外都研究过了,就是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秘密,你既然也想偷佛塔,那你肯定知道这里头的奥妙。凌先生,我对你很有好感,希望我们可以合作,你把你知道的线索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到宝藏,平分这些钱财,各自远走高飞,如何?
凌枢又叹了口气。
他当时给岳定唐下药,的确是想偷走佛塔。
但原因不是伊万诺夫说的这样,他当时是为了给老袁打掩护,故意想整这一出闹剧,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都会放在他跟佛塔身上,而不会去留意老袁转移关老太爷留下的珍宝。
至于二老爷媳妇夜半偷塔,和伊万诺夫的出现,都是预料不到的意外。
甄丛云也在其中,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
但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就算说了,伊万诺夫也不会相信。
更何况,凌枢也不信什么宝藏平分的话。
即使真找到什么宝藏,伊万诺夫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杀人灭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凌枢不想激怒伊万诺夫。
那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他准备拖延时间,直到老袁回来。
凌枢表现出适当的震惊:佛塔有什么宝藏?我只是听岳定唐说,这座佛塔可能是藏区活佛那边传来的宝物,不仅珍贵,还能令人青春永驻,心想事成,所以才起了贪念
伊万诺夫:凌先生,那些都是骗小孩子的话,我不觉得你会相信。还是说,你在等你的同伴,那位关家的管家,他姓袁对吧?你们里应外合,大费周折,就为了偷一座佛塔吗?
凌枢听见他提到老袁,不由心头一震,对方后面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伊万诺夫知道老袁跟他在一起,那老袁现在
生病令他很难保持平日稳定如水的心境,即使凌枢仍旧竭力表现出淡然。
只是伊万诺夫何许人也?
他早年四处流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受过无数磨难,不仅精通汉语,蒙语日语也是信手拈来,此刻一直盯着凌枢,没有放过他半点表情变化,凌枢脸上微有波澜,立时就被伊万诺夫捕捉到了。
凌先生,你猜得没错,那位袁先生现在在甄小姐手里,你也知道甄小姐的手段,她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让那个人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不下去。为了你自己,和袁先生的安危,我劝你还是好好跟我们合作,你觉得呢?
凌枢苦笑:我倒真想跟你合作,听见有宝藏,我的心都扑通扑通直跳,可那也得我知道才行啊!我就知道那佛塔值不少钱,本想偷去卖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你们两个至于你说的老袁,我要是跟他勾结,何必还这么辛苦,大半夜跑到观音庙来躲着,直接让他从关老爷子那里摸一两件宝贝给我,不是更方便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
伊万诺夫点点头,站起身。
还没等凌枢松一口气。
砰!
唔
凌枢只觉肩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伊万诺夫直接冲他开枪。
子弹没有嵌入身体,而是擦过肩膀。
凌枢知道,不是对方枪法不行,这只是一个威胁。
凌先生,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甄小姐说你很狡猾,让我千万不要被你的言语蒙蔽了。
头发被狠狠往后揪,凌枢被迫仰头看他。
碧蓝色的眼睛里不是大海,而是腥风血雨的残忍嗜杀。
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看在我对你很有好感的份上,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下一次,子弹就会直接打在你的身体里了。我不会急着杀你,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慢慢消耗,那个袁先生已经落入甄小姐手里,他如果不肯开口,我可以保证,下场绝对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的。
伊万诺夫打了个响指。
三四个人立马从外面涌进来,把门口四周堵住。
凌先生,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伊万诺夫道。
凌枢:我可以拒绝吗?
伊万诺夫充耳不闻:你听过俄罗斯转轮吗?
凌枢抽抽嘴角:没有。
伊万诺夫不管他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兴致勃勃介绍道:在左轮手枪六个弹槽里只放一枚子弹,随意旋转弹槽,再把枪口对准对手,对方死与不死,都取决于运气。怎么样,好玩吧?
凌枢:不好玩。
伊万诺夫:那我们就来玩一局,不过我觉得一枚子弹对凌先生来说太没挑战性了,放三颗怎么样?
凌枢:
伊万诺夫:好吧,我心软了,一颗子弹,一局定胜负,如果你没死,我就不强迫你,立刻带着人离开,再也不骚扰你,如果你死了,那很遗憾,你只能去跟上帝坦白了。
凌枢:我不信上帝,能不能不见他?
伊万诺夫很温柔地笑道:那就考虑一下你们的玉皇大帝或者佛祖。
他朝手下说了句话,手下很快送来一把手枪。
不是伊万诺夫刚才拿的那种盒子炮,而是真正的左轮手枪。
伊万诺夫把手枪上的六颗子弹退掉五颗。
金属落在砖石上的声音很清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凌枢玩这个游戏了。
这也说明他的确胜券在握,有一整晚的耐心来跟凌枢周旋。
对凌枢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伊万诺夫知道老袁跟自己是一伙的,也知道老袁下山了,对方如此从容淡定,说不定老袁真落入甄丛云手里了。
在他思考的几秒之间,伊万诺夫已经把弹槽重新装好,旋转一圈,枪口对准凌枢。
来,我们看看,幸运之神,会不会眷顾于你。
伊万诺夫看样子是想来真的,这把枪没有保险,他直接将右手食指按在扳机上。
只稍微微用力。
凌枢额头沁出细汗。
他看见伊万诺夫张了张嘴,朝自己无声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这是个疯子。
长得再漂亮,也难掩他是个疯子的事实。
跟他赌命,凌枢没有胜算。
等等!
伊万诺夫没有松手,只是一笑。
说。
这里有一条密道,所有东西都在那里。
伊万诺夫:清廷宝藏?
凌枢:是关老太爷留下的珍宝,东西不少,也很贵重,但不是你们要的前清宝藏,老袁私藏起来,想跟我合作偷运出去分赃。你们知道的那个所谓宝藏,只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假风声,用来混淆视听的。
伊万诺夫:我凭什么信你?
凌枢:进门左手边偏殿第二尊罗汉,是可以推动的,入口在这里,正殿观音娘娘后面。
伊万诺夫做了个手势,手下立马出门去照做。
不一会儿,观音像后传来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开。
去看看。
伊万诺夫自然不会亲自去看,他让两个人上前察看一番。
对方很快有了反馈:先生,果然有个入口,不知通往何处!
伊万诺夫终于放下枪。
单凭你们,不可能修出这条密道吧?我希望凌先生不要欺骗我。
凌枢松一口气:这条密道不是我们修的,也不是关家任何一个人修的,是当年东北王张作霖手下的二把手汤玉麟暗中命人修的,他本想作为自己逃生的后路,谁知后来没有派上用场,他离开东北之后,就把这条密道的下落留给自己当时的一个心腹手下,老袁也是无意中得知的。
伊万诺夫本想让人先进去看看,临时却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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