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34)
如果因为美貌而身不由己,那么心狠决绝的,直接一刀划下去,毁了容貌,也就绝了后患,反倒能平安一世。
但,既然她舍不得,就得承受相应的后果。
岳定唐冷血地认为,何幼安如今处境,固然有外因,也有内因,没了一个沈十七,还会有李十八,张十九冒出来,前仆后继,无济于事,乱世之中,美人若无自保能力,就只能沦为权贵的玩物。
他只是单纯对威胁何幼安的死亡信件本身感兴趣。
以及,既然凌枢参与进来了,他想脱身,恐怕也不太容易。
于是岳定唐就事论事,只围绕案件本身来讨论。
三次警告,第一次起初更像捉弄耍人,仅仅只是吓你一跳,让你心绪不宁,但结合另外两次来看,死猫更像是一种警告。
那只死猫,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阴沉沉压在头顶,令人内心充满不安。
而电影院遇刺,则直接开启了暴风雨的按钮,风浪狂涌而来,带着倾覆毁灭的力量,也预兆着后面的不太平因为何幼安虽然侥幸无碍,却不意味着后面同样行云。
你平时得罪过什么人?或者这么说,你得罪的人里,有哪些报复心强,有能力置你于死地,又不肯痛快杀你,要以这种方式来折磨你的?
听见岳定唐的话,何幼安轻轻蹙眉。
有。
她思索回想的时间不长,显然自己之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们听说过苏桃吗?
凌枢有个热衷看电影的姐姐,闻言不假思索:《豪门》的女主演?
何幼安点点头:我现在演的这部电影,原定女主角是她,但后来我这间电影公司的老板滕先生成功争取到投资权,女主角就换成了我,苏桃不止一次说过要我好看,被别人听见了。
凌枢:你跟她本来就有矛盾吗?
何幼安无奈:其实我们一早认识,从前交情还不错,当初在电影公司选角的时候,我家里条件不好,她还经常将家里带来的午餐分我,只是后来,我们俩的戏路有些相似,难免就有竞争。
岳定唐:如果仅仅是这样,不足以令她想杀人吧?
凌枢: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出了一桩挺有名的桃色新闻,苏桃公开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说你意图
说我意图勾引她的丈夫卫鸿轩,声明卫鸿轩对我绝无半点绮念,让我自重。
何幼安将凌枢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接下去,语气越发无奈。
就在登报声明前不久,我和卫鸿轩合作一部电影,在里面扮演夫妻,但我发誓,我对他绝无半点逾距。
岳定唐:你跟卫鸿轩,以前有过往来吗?
何幼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在路上被黄包车撞了,黄包车上坐的人正是他,他下来跟我道歉,又把我送到医院去,渐渐有所联系,他想追求我,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当他是兄长,后来为了避嫌,我还搬了家,断绝往来,直到我演了电影,在银幕上与他合作,我们才重逢。
岳定唐淡淡道:一个女人的直觉是最敏锐的,哪怕你尽可能保持距离,也不妨碍卫鸿轩对你旧情难忘,苏桃必然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针对你。
何幼安面露尴尬:其实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几年,并不少见。总有一些女士,以为我和她们家的先生或男朋友之间有暧昧,可是二位也知道,我有沈公子在,又怎会与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这点凌枢倒是相信的,毕竟宴会上,沈十七对何幼安的占有欲,是人人都瞧见了的。
岳定唐:从去年苏桃登报声明,到现在这段时间里,你跟卫鸿轩还有接触吗?
何幼安摇头:在那之后,我更是特别注意,有卫鸿轩出现的场合,都尽量避开,甚至是电影上的合作,也都让滕老板推掉了。但是我听说,卫氏夫妇的感情不大好,几回在片场公开吵过架,许多人都亲眼瞧见,后来苏桃还闹过割腕自杀。
岳定唐:除了苏桃之外呢,还有别人吗?
何幼安:还有一个人,叫鹿同苍。
鹿是一个很别致的姓。
在上海,同名同姓的人几乎没有,唯一的那个还很出名。
鹿同苍原先是四川的袍哥,还是帮中大佬级别的人物,后来不知缘故,离川来到上海,做起生意。
他的生意黑白两道通吃,在内陆漕运尤其吃得开,跟青帮的人关系也不错,可谓是半个身子在帮派的名人,为人心狠手辣,又极重帮派义气,尤其很要面子。
鹿同苍偶遇何幼安,当即惊为天人,想将她包下来。
以鹿同苍的身份地位,沈十七也未必招架得了,他想要的人,基本没有要不到的,甚至当时,沈十七知道鹿同苍的打算之后,敢怒不敢言,也没说什么,默认了此事。
但何幼安自己居然拒绝了,她去赴鹿同苍的宴会,席上鹿同苍指着一大坛酒,说只要能喝下,就不再强人所难,不然何幼安就要从此跟在自己身边。
纤纤弱质的何幼安,居然无比烈性,当即将那坛烈酒倒了一碗又一碗,喝到后来,一边喝一边吐一边流泪,也还是没有求饶一声。
当着所有人的面,鹿同苍虽然脸色很难看,却不好出尔反尔,推翻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总算放了何幼安一马,但是自那之后,鹿同苍却处处跟何幼安过不去,甚至特意去捧何幼安所在公司的对家,打压何幼安的名气。
岳定唐沉吟片刻。
照你的描述看来,鹿同苍更多是想让你屈服,从而得到你,并非要你的性命。他若想要你的性命,也不必那么大费周章,直接派人来杀你便是,何必故弄玄虚?
何幼安苦笑:鹿同苍可能不会,但他的手下,却未必。鹿同苍身边有个得力臂膀,叫江河,一心一意为鹿同苍着想,他觉得鹿同苍对我关注过甚,可能会成为鹿同苍的弱点,曾派人来警告过我,想毁我容貌,幸而被滕老板发现,派人解围。事后江河虽然没再动手,但我每回遇到鹿同苍,他总会站在鹿同苍背后,用阴冷的眼神看着我,那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被一只毒蜘蛛盯上,四面皆网,无处逃离。
还有,沈公子也有些仇家,他们奈何不了沈公子,有时也会冲我下手。之前沈公子就曾发生过绑架未遂的事件,后来我与他一道出门,还遇到过汽车忽然爆胎,后车厢被藏了炸弹的事情。
如此看来,想要何幼安死的人还真不少。
间接或直接,她被推上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围伺周身,不怀好意,嫉妒发狂,由爱生恨,一道道明枪暗箭,将何幼安前后左右死死封住,进退不得。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句话。
当美貌没有相应的权力来保护,它就会成为自身的灾难,而非幸事。
何幼安虽看似受尽万千宠爱,实则却求助无门,只能寄望于凌枢和岳定唐。
毕竟,他们刚刚因为破获了袁门凶杀案而名闻上海滩。
第44章
身处何幼安的环境,很难将内心恐惧担忧抒发出来。
以她的知名度,只要行为稍稍偏差,立马就会被登报刊载,见诸于市面,受世人非议。
她与凌枢不过几面之缘,甚至谈不上深交,却只能在此地此时,才能将事情和盘托出,在他们面前稍解苦闷,纵然千般美貌,亦不得一知心人。
兴许是把压抑多事的事情说出来,何幼安神色轻快不少。
多谢两位先生鼎力相助,我知晓你们看不上铜臭俗臭之物,也不敢拿这些东西污了二位的法眼,这几年我零零散散也用积蓄购得一些玉石字画,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有些宋明名家之作,也可供两位赏玩。
岳定唐:我们帮你,不是为了这些。
何幼安恳切道:我明白,这些物件来历清白,也都是干净钱买的,还请您放心,勿要推辞,我知道送得再多,也无法表达我心中感情之情,但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方式,二位若是不收,我都没脸找你们帮忙了。
她既是说到这份上,岳定唐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凌枢却忽然轻咳一声:何小姐,你说的不同凡俗,那是老岳,他一大学教授,家世不凡,的确喜欢这些,我就不一样了,我俗得很,什么古董字画都不喜欢,唯独喜欢袁大总统那颗光溜溜的脑袋。
岳定唐:
何幼安噗嗤一笑。
时下早就不是袁大总统当政的年岁了,但以袁大总统头像所铸的银元袁大头,却自此流传下来,成为市面上流通至今的硬通货之一。
凌枢所言,自然是暗示自己喜欢钱,让何幼安直接用钱做酬劳即可。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岳定唐无语,想让他别这么丢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幼安忍笑点头:我明白了,您放心。
说话间,包间门打开,菜陆续端上来。
宝凤楼独家秘方酿制的蟹粉狮子头,鸡汤做底,肉圆吸收了菜汁,自身肉香充分蒸腾,与鸡汤浑融一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再也不分彼此。
文思豆腐,外地人一瞅,这不就是豆腐羹么,初时不以为奇,再用筷子撂开细挑,才发现豆腐居然是被切成纤细如丝,细而不断,连针眼都能穿过去,却又入口即化,绵长细腻,以柔克刚。
再则便是松鼠鳜鱼,水晶肴肉,次第摆放在八仙桌上,菜名虽是别处也能见着的,但宝凤楼重金聘来的厨子终究不简单,同样菜色,也能让人多出不同的期待。
更有冰糖莲藕,素烧冬笋等,有荤有素,兼顾各人口味,也算花心思了。
光是这色、香、味,就已是上佳之作。
两位都不是北方人,我就点了淮扬菜。
多谢何小姐细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二位先生只管慢用,我还让人准备了桂花酿和青梅酿,稍后温了就送来。
有凌枢在,再怎么人少的场合也不至于冷清。
有酒有菜,何幼安渐渐展颜,也加入三人闲谈。
她虽自幼没读过书,但从影以来,自知自身缺陷,又要跟着沈十七出入各种场合,很是下过一番苦功,字没少认,书也没少看,甚至连洋文都能说上两句,自然不会面对凌枢和岳定唐就哑了火,间或还能接上几句。
凌枢有点内急。
他出门前灌了不少水,席上又喝了不少酒,憋得忍不住,只好起身告罪去解手。
解手回来,他路过隔壁包间,伙计正端着托盘出来,门开了半扇,抬头与凌枢迎面对上,伙计赶紧让路,请客人先走,凌枢也就自然而然朝门内瞥去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里头的人若有所觉,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凌枢看到故人。
对方先是一愣,而后怒意浮现,猛地起身,朝他走来。
哟呵,不是冤家不聚头。
凌枢笑了。
一笑一怒。
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你还敢到爷跟前来晃?
沈十七冷笑一声,甚至等不及自己的保镖上来,伸手就去抓凌枢的衣领。
凌枢侧身一闪,轻而易举避开。
动作行云流水,看似潇洒,实则一不留神就动到旧伤,昨晚挨棍子的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凌枢内心含泪吐血,面上依旧不动如山。
但沈十七可没管他是不是有高人风范,一抓不成,直接整个身躯都扑过来,死死拽住他的肩膀,直接将人往走廊上推!
凌枢双手一抬一推,对方不由自主松开手,由着惯性往前踉跄,眼看就要摔出横栏掉下楼,一只手及时从后面揪住他的衣服,把人生生给拽回来。
沈十七坐到在地上,气得脸色涨红,正欲发作,就看见岳定唐从隔壁包间走出来。
满口脏话到了喉咙,登时如同果核,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一个岳定唐不足为虑,但岳定唐身后的岳家,却不能不让人忌惮三分。
沈十七现阶段不想跟岳定唐起冲突,更不想在今晚失态。
凌枢有趣地看着对方表情扭曲抽搐,最终从嘴边吐出一句话
多谢!
凌枢差点笑喷:沈公子谢我什么?
沈十七强颜欢笑:谢你刚才拉我一把,不然我脚下一滑,很可能就掉下去了。
凌枢调侃:那我这算是救命之恩了,您得表示表示?
沈十七嘴角抽了抽:回头我让人送些礼物到府上去,聊表谢意。
怎么回事?
有人将沈十七扶起,顺口问道。
凌枢这才发现,沈十七所在的包间里,还有一个人。
对方三四十的年纪,样貌普通,五官平平,唯独眉目之间透着一股精明,一看就是生意人,而且生意做得还不错,可能还经常跟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打交道,嘴角笑纹很深,眼梢都带着笑。
成先生!
沈十七赶紧起身,以他的行事风格,在遇到美国领事都不发憷,面对这位成先生居然有些诚惶诚恐。
没什么事,我遇到一位朋友,有些误会,现在已经解释清楚了。
沈十七非但没有继续咬着不放,反倒主动息事宁人。
成先生点点头,扶他起来。
那就好,生意人以和为贵,我们出来行走江湖,靠的是朋友,朋友越多,路就越宽。
沈十七笑道:那是,这话极有道理!
成先生还想说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却落在岳定唐身后的女人身上。
这位女士,好像有些眼熟。
沈十七看到何幼安,脸色微微一变。
何幼安在里间听见沈十七的声音,原想避开不出来,以免多生事端,又听见沈十七忽然态度大变,忍不住稍稍探头,面露好奇,却被成先生看个正着。
沈十七沉下脸色,忍下发作的火气,为成先生介绍道:这位就是知名的电影明星何幼安小姐,成先生想必也听说过她的。
成先生恍然:原来是何小姐,久仰大名,我看过您的电影,非常精彩!
他的注意力虽然大多落在何幼安身上,但目光却并不猥琐,看上去只是单纯喜爱电影和角色的影迷。
沈十七:这位是成先生,我的生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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