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雀——寒潭鸦(126)
黑暗里空旷寂静,只有管道内偶尔传来的呜隆风声。
有七道电筒光,正在通道的不同位置来回横扫,光斑不断照亮崎岖不平的山壁和反射金属光泽的矿石岩体。
通道最外面是宽敞低矮的矿井岔口合龙处,一双加装凯夫拉防刺层的军靴靴底来回踩踏着山壁底部靠右的下水道水篦子,嘎吱嘎吱的声响在空旷处尤为刺耳。
抬手挂断入耳式通讯器,手握电筒撑住潮湿的山壁,稍微直一直背就得磕碰到脑袋的高壮男子,终于站定在山壁一侧,愤恨掏兜,摸出一把水果硬糖扔进嘴里嚼的嘎嘣直响,在烦躁的扬起手电筒向周围示意靠拢。
通道内坑洼逼仄,黢黑不明,进洞以后脑袋和小腿不止一次碰上凸出的石角,淤青处疼得人愈发烦躁。
这种压抑憋屈的地方再多待上两分钟他就得暴躁杀人了,听见电话里那个居然临时变更了行动计划,他立马解脱的扬起嘴角。
害怕再不小心又得碰头,他索性蹲到山壁一侧,抬手用电筒光呛一呛领路人的眼睛,唠嗑一样轻松的问。
你们虎哥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我真不知道啊。场子里的领路人急忙弯腰摆手,牵连手里的电筒光到处晃,
虎哥平常就不爱到厂里来,更不会走运货的废矿通道过来。我们也纳闷儿呢,小荣哥为什么安排您几位进山洞里去找他,这地儿根本就不是人待得地方
蹲成一团黑影的壮汉扬着手电筒笑了笑,
人待不了?那水仓里的房间你们虎哥专门养猪用的啊?哥们,再好好想想,这矿道里就真没别的什么能藏人的地方了?你可不能骗我啊。
真没有了。
领路人摊摊手苦笑,满脸糊涂:
原先这半山采矿区确实规模很大,里面岔道口也多,可自从采矿场出了事故封场炸洞以后,原先的巷道早就被压塌了一大半,都是死路。那水仓也是,进出两条路全是烂泥,要不是哥儿几个找来,我们也不会跟着进来,至于虎哥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在水仓弄上一个住人的地方,我们就更不明白了,他的事情我们哪儿敢多嘴。
哦。隐在黑暗里的人影笑起来,两排白牙很是晃眼,
我有点好奇,你们怎么把成品弄到仓库那边去的?干嘛要分开放得那么远?
那不是怕鸡飞蛋打嘛。
领路人也笑起来,觉得眼前这个面目凶狠的年轻人混熟了以后其实也挺好相处的,看他脑门鼓着包可怜兮兮的蹲成一大团,跟个马来熊似的。
厂子这边比废矿洞仓库那边地势高,利用山势落差再用废矿旧轨道就能把货一点一点送过去,还能把废气废水废渣通通引到矿坑里来,省了偷偷排污的麻烦。你也知道,咱们那些活计废气废水酸性太重,腐蚀性大,要是处理得不好很容易引起村民警觉。
嗐。依旧蹲着的壮汉一拍大腿扬扬手,你们这边挣个钱怎么这么麻烦?
再冲围拢在旁边和他一样穿着多功能马甲、军靴、戴着耳麦的几个扬了扬手,从包里翻出一张地图,放到膝盖上铺展开,对照刚刚震了两下的手机图片,往地图上标出几串缅文。
标好后抬手一指,被点了名的3人赶紧凑过来,用电筒一照,立即会意,举着手电迅速分散到各个矿坑。
领路人看得一头雾水,向壮汉问
哥几个什么意思?是不是小荣哥让咱儿不用找了。
壮汉没搭腔,边嚼糖收好地图,边摸上衣兜。等周围的电筒光渐渐隐没在黑暗里才站起来,害怕再撞到脑袋便一直卑微的弓着腰,摸出烟盒抽了一支递给领路人,见他接过塞进嘴里,又凑过去,低头帮他点烟。
这他妈都有2米高了吧。
借着眼前一小簇火苗,领路人边惊叹这老缅的个头,边往前接他的火。深深抽吸了两口,让刺激醒神的烟草香充盈呼吸道的同时,肩膀也被那老缅蒲扇大的巴掌给哥俩好般的搂住了。
黑暗里,烟雾成束附在脸上
抽着抽着腹部突然漏了气儿一样噗哧一声,紧接着,脖颈猛地向后一缩,眼睁睁地看着电筒光线把喷溅出的鲜红映照成苍白,扇形铺开了一石壁。
领路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抹了脖子开膛破肚。瞳孔散开以前,浑身一软整个倒向壮汉,脸上还没来得及堆满痛苦的表情,便定格于惊疑和恐惧,悄无声息的死去。
手电筒和大半截香烟一起落地,咕咚咚只滚到指尖前的位置便停住了。
砰嗵一声,不远处的另一个领路人几乎同时倒在了肮脏的碎石堆上,连呼救声都没有。
壮汉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他身上哪些地方挨了刀才会那样连挣扎叫喊甚至是细微的咕哝声,都听不见。
紧接着,一束电筒光照了过来,胶底军靴碾碎石子的规律声响越来越近,壮汉抹了抹锋刃上细线一样的血渍,边收刀边说:
这个地方太他妈讨厌了,咱们找着人赶紧出去。
找人?同伙惊疑抬头,用坑坑巴巴的汉语询问:刚不是说 保不住 ?
壮汉再蹲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半截香烟,弹弹灰尘不舍得浪费的放进嘴里抽起来。
东西放好以前,咱们还有点时间。这些年缅北佤邦好多工厂都是陈舸在打理,山兵头头那边的关系也是他帮忙走动疏通下来的,咱们从他手里挣过不少钱,打过这么多次交道,我觉得他人厚道,但是电话里那个,就会支张嘴,根本不管弟兄们的死活,我不喜欢他。
轮得到 你 不喜欢?同伙脸色沉了沉,边擦刀边一个字一个字蹦汉语,宋先生 还在 他手里。
草!壮汉蹲身架着胳膊,捏烟屁股边抽边骂:
我就说阿扎云河那白眼狼心比蛇都毒,比电话里那个还狡诈阴险,你们都不信,还都护着他!
同伙呵呵尬笑两声,心底用缅语嘲讽:汉语里的马后炮就是形容你的吧?就你吃他递来的糖吃得最多你也好意思。
光苏敏吞不行!耳根发红的壮汉浑不在意,皱紧眉头认真的想了想,边按灭香烟边站起来,
你得去临潭帮他。
同伙同样皱了皱眉,环视四周。心底盘算矿坑里的活儿光剩他们4个也能应付,哪怕再出点状况,最多再弄死几个应该问题也不大。但要是对付阿扎云河,光靠一个苏敏吞可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同伙把刀收进腰带内,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见个头略小于自己却同样结实沉稳的同伙走向来前的矿洞口,缅族壮汉抬头看了一会儿,又走回山壁前。
单手撑住坚硬滑腻的岩石,忽然抬起脚使劲去踩通道侧边水槽上的水篦子,结果跺了好一阵,尘土飞扬哐哐直响,也没能把90年代装置的粗钢条跺烂,似乎是铁齿锈到了一起挤压变形,让井盖变得既沉又厚。
费了半天劲儿却是无用功,壮汉拧紧眉毛,蹲到水槽边用手电筒照着看了一会儿。
亮光底下是一道腥臭味十足的石头屏障,再抬手用电筒光沿着水沟往前扫了一圈,似乎都是这样密合的石块,壮汉心底松了松,小心翼翼的站起来歪着脑袋走向岔道深处。
趴俯在碎石边的死者脖颈底下,滴滴答答的声音顺着钢条淌进沟槽底部,渗进石缝里,漆黑看不清颜色,但温热黏腻的触感还是让姜铎马上反应过来。
此时自己脸颊边,一定腥红似血。
第128章 猜测
进入废弃矿洞19个小时零26分钟, 一路奔逃, 在黑暗当中休整、换药、补给、躲藏和羁押控制带离人证,姜铎和尔扎都惹的神经已紧绷到了极致。
确定再也听不见胶底靴踩踏碎石的动静, 黑暗中, 尔扎都惹先悄悄推开头顶的活动石板铰链和铁皮卡扣,探出头去向乌漆嘛黑的通道内张望了一会儿,再缩回不到6个平方的水槽隙孔沉降池内,用布条堵住石板四沿缝隙,亮起一簇低亮度的手电光,一把拽住德彪的衣领恶狠狠的质问:
你到底吞了什么?他们到底给你吞了什么?
头顶通道内老缅的通话内容已经把德彪吓懵了,老虎牙的喝问声他充耳不闻, 整个人跪在地上蜷成一团,涕泪横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
尔扎都惹满心愤懑,稍微松手长舒一口气后, 定神稳住音调, 再低头按紧德彪的肩膀,
如果只是普通的毒丸,撵在咱们屁股后头跑的就不会那么说, 你到底吞了多少东西?重量是多少?他们逼你吞毒丸前后的细节, 你必须立刻想起来。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德彪抬起哭得糊成一团脏兮兮的脸,双手一直搭在肚子上, 又不敢使劲, 惊惧无助的皱紧眉拼尽浑身力气去回想:
他们拿来一袋四号逼我吞, 说是把东西顺利送到西北,小荣哥和虎哥就能饶我一命,我悄悄掂过重量,大概得有1斤多,但打开全吞下去却只有36颗。
36颗?尔扎都惹狐疑:真是毒丸?
我不知道!德彪低头抹了一把鼻涕攥紧衣服,低吼着:拇指粗细,和毒丸一样外面裹着橡胶套,从外观上看我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但重量却是同体积四号毒丸的2到3倍。
接茬的是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的姜铎。
说完他便撑了撑僵硬的四肢直起上身,仰头枕靠到山壁上,咬紧牙打起精神。只见他懒得伸手抹去石缝中渗进来滴到脑门和脸颊边的血渍,只挪了挪位置让开滴答声,抬起一边肩膀歪下脑袋来回蹭了蹭,腥红弄脏衣领,再聚力凝神听尔扎都惹接着问:
气味呢?你吞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没味道。青幽的暗光底下,德彪也察觉出有问题的惊恐寡白了一张脸,瞪大眼睛吞吞吐吐:连酸蚀味或甜香味也没有,只是,只是
尔扎都惹:只是什么?
逼我吞毒丸那人,他手指上有一些桔黄色。
桔黄色?尔扎都惹一愣,低头思索,猛然反应过来并在心里惊愕:黄染?三=硝=基=甲= = 苯(TNT)!?
高不过2米空间狭小的沉降池内,昏暗逼仄,5个人藏匿其中,周围满是形容不出来的泥腥恶臭,呛得人头晕心呕。
尔扎都惹迅速猫腰站起来,扶着山壁凭借一点细微的光线转身走到赵虎旁边,抬手拉紧他背后的手铐铐链,使劲往前一带让他扑倒在德彪脚尖前,又疾步转回身去,边扯掉他嘴里的脏布团边用刀顶着他的背。
虎哥,解释解释,你把这小子放到陈舸旁边是什么意思?
光斑背后的阴影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表情都被黯淡的光线切割扭曲放大,所有人面目肮脏,褶皱浓黑,愤恨剧烈。
老头,还有小姜警官,你们那么聪明你们会看不出来?这小子吞下去的东西是冲着陈先生来的,废矿洞前面冒充警察一波一波开枪打你们的也是冲着陈先生来的,还有最后那个,那个说不清汉话的,都是冲着陈先生来的。
还没等他说完姜铎便哼笑一声。他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骆驼一开始就没打算救陈舸,而是想要弄死他,便转头向赵虎的方向笑了笑:
这么说,虎哥你还挺讲义气,临了还想从骆驼手底下救老东家一命?
赵虎没回答,只前胸咯石子煎饼一样整个儿趴俯在地上,手臂别扭的挣了挣,肩膀抖起来,看不清他的面目也看不出是哭是笑
沉降池内一时沉默,脑袋里吵吵嚷嚷。姜铎阖上眼睛呼吸深沉,因为疼痛,更因为虚弱。
自己的右手已经没办法抬高到腰以上的位置,手指烫伤脓疱破裂,又被污水浸染,创口边沿红肿溃烂,轻微一碰就能让皮肤连着心一起撕扯起来,疼得人头皮发麻。左手大臂下端的擦创伤口数次裂开,越活动口子越烂得厉害,手臂能抬动手指也能抓握据枪,力气却大打折扣。
而且更糟糕的,他开始觉得冷,伤口一直很烫,身体却越来越冷,一抹脑门全是汗,甚至连五官敏锐度也开始下降,注意力模模糊糊。
对于眼下的处境,真的是再糟糕不过了。
这里是废矿另一侧巷道尽头,岔口合龙处再往前似乎有一大截明显是后来才挖凿开的通道,支撑岩壁的木架与矿洞内的搭建方法有很大差异,而且结实整齐,卯榫坚硬,铺设的管道和抽排风口设备比起巷道内的也要崭新许多。姜铎等人曾试着想慢慢探出去时,却发现通道再往前便有全副武装的马仔重兵把守和巡逻,只得退回坑道内暂时躲藏起来。
从博水村后山废矿厂被炸塌的矿洞口走山腹废弃通道过来,途径水仓、凿岩区、矿石堆积区、运输平巷、各个分区巷道岔口,平日里步行攀爬大概只需要3个多小时,但姜铎等人却花了19个小时依然没能走出去。
因为身负重伤、体力不支,路遇围堵。还必须羁押和保护陈舸、赵虎和德彪三人,尽量避免与追兵正面硬杠。
想到这,心里便被压进一块巨大沉重的石头,自己和老虎牙都十分清楚,把陈舸等人安全带离矿坑交给余知检便是当前最紧迫最重要的任务。
虽然在一开始,刚看见水仓密室内的陈舸时,尔扎都惹就差点没亲手剁了他。
直到那个凡事不着急好像干啥都游刃有余的老虎牙眼底爬满血丝,青筋贲起拎着刀就要往陈舸脸上砍的时候,姜铎才知道错看了他。
他是有情绪的,他的情绪全是恨意,偏执深沉且激烈,足以让他枉顾执法者的身份宁可以身试法手刃仇人也在所不惜。
所幸那会儿自己还有力气拦得住他,但看见他忽然掏出来怼到陈舸脸上的手机图片时,自己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刚刚探进废弃矿洞那会儿老虎牙的情绪会突然起伏得那么大。
按住尔扎都惹并抢下他的刀和手机后,自己随手翻看了一下。
里面有多年前逝去的虎牙成员呈尸现场勘验翻拍图片;有林叔叔家的焦屋和废土;有山兵工厂拍摄到的运毒者,都是些荷枪实弹却懵懂不知事的半大少年;还有数个小时前才找到的满是污渍血痕的弃屋;更有一小圈一小圈的卵石石块,重重叠叠,涂抹白灰,那也是山里人的标识。
那是他族人的烧尸地。
就在放置毒品的废矿洞洞口不远处,隐蔽于山壁最靠右塌陷的土方背后,有小半面熏黑的岩壁和断枝焦柴,底下堆满大中小三块一摞的白色卵石,一摞就是一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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