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252)
但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墨鲤作为大夫,首先想到了水土不服,即使准备好了药物,有些人的反应还是十分剧烈,特别是当百姓没有条件饮用煮过的热水时,很多人可能因此丧命,如果不及时焚烧尸体,很快就会流行瘟疫。
孟戚则想到了土人部族,这些原住民是真的不好教化,他们以狩猎捕鱼为生,不善耕种,也不乐意耕种,垦荒需要破坏一部分林木,还得挖水渠,这必然影响土人的利益。哪怕什么都没影响到,土人也对外来者有深深的敌视。
这都是陈朝留下的隐患,官吏腐败,欺压边民,横征暴敛,反正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土人可不会管什么陈朝人楚朝人,外来者就是外来者,仇恨早就刻到了骨子里。
程泾川带人去讨伐的时候,土人钻进密林就不见了,比兔子还要滑溜。且那些土人能习武能用毒,江湖势力也没讨到便宜,江湖人又最没耐性,除了那些裘先生的属下,其他人受挫几次后,就趁夜走了。
一边是抓不到,一边有固定的耕地住所没法挪动,可不就是活靶子?
程泾川硬生生地在那边熬了两年多,人黑瘦了一大圈,最终成功带着百来号人定居广安郡,这还是因为他们的大夫用药方救了土人部族患病的头领。
可我还是失败了,那些定居下来的流民竟然联合土人,欺压第二批来的垦荒人。
哪怕土地是无穷的,哪怕这些百姓刚刚能吃饱饭,他们依旧对后来者充满敌意,想方设法把后来者撵走。
没有后来者,他们就彼此争斗,就一百来人还以同乡同姓为中心,分出六七股势力。
程泾川知道,如果他强行迁人,或者强力镇压让所有人服从的话,那么等到十年之后广安郡的土地确实垦出来了,新的世族豪强也诞生了,他们是几批垦荒人里的斗争胜利者,会勾结程泾川麾下的兵丁跟官吏,勾结土人部族,互相倾轧。
普通百姓失土成为佃户,累尽血汗只能勉强糊口,一旦遭遇风灾水涝,就得典儿卖女。
这跟他们原来的生活有什么分别?
程泾川心想难道他耗费心血,用十年时间就为了造就几户新兴的地方豪强?
孟戚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
不是讽刺的笑,更像是前面摸黑走路摔跤的人,回头一看后面人比自己摔得更惨时,流露出的某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墨鲤同样若有所思,主要是占山为王的说法让他想起石磨山寨。
如果程泾川迁流民是困难选择,石磨山寨大当家就赶上了简单方向。
雍州大旱三年,赤地千里,人不进山根本活不下去,寨子里的人不是形貌丑陋,就是患有先天残缺。太平年月这样的人都会遭受歧视活得艰难,现在他们聚到一起,同样对世人有偏激的仇恨,也不愿意踏出山林,互相扶持着过活。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处,才有了这么一个石磨山寨,程泾川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对,或许这就是他的运气也说不定。
墨鲤看着程泾川想,要是运气好,大概可以救几千上万人,建个桃花源,像竹山县的薛令君那样受百姓爱戴,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失败了的程泾川,现在却有别的可能。
看来你只缺一位明君,一个统一的王朝。孟戚轻飘飘地说。
如果程泾川立刻接上这话,并顺着杆子爬上来大谈裘思这边的胜算,孟戚便会失去所有对程泾川的兴趣。
有想法,有抱负,有能力
,但不过如此。
因为找不到正确的路,一切都是空谈。
程泾川久久不语。
远处烈火熊熊,浓烟翻滚。
墨鲤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要去看那边的情况。
宁王宫里有许多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他们既不认识裘先生,也不知道失火的真相,如果恐惧被追责傻乎乎地拎水救火,不慎把自己坑进火场,那就是灭顶之灾了。
越是靠近火海,墨鲤越能感觉到出事的地点就是酒窖。
呛人的浓烟里还有一股陈年佳酿特有的香味,虽然已经微乎其微。
酒窖与太医署中间恰好隔了一座长长的廊桥,一边种了茂密的竹子,现在沦入火海,一边却是冷硬的建筑,并没有过多的植株。医官抱着成摞的书籍脉案,内侍搬着草药神情惶恐地往外奔。
之前被引走的禁卫军则斥喝着其他救火的人挖土。
是的,不救火,掘土挖沟,越宽越好。
把簸箕里的沙土往火上泼!
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郎挥袖大吼。
等近了再看,少年穿的不是白衣,而是袍子外面套了孝布麻衣。
火势太大,那些沙土无济于事,还让人差点被火舌潦到,顿时不敢上前。
别倒了,接着挖!少年粗着嗓子嘶吼道。
这嗓子倒不是被浓烟熏出来的,而是恰好处于嗓音改变的时期,远远听着可媲美鸭子叫。
墨鲤停步,宁王的子嗣都被抓起来了,这个年纪能在宫里发号施令的,莫不是
小郡王,刮南风了,太医署保不住了,我们快撤。
胡说!接着挖!少年瞪着眼睛,嘎嘎叫着,就差一翅膀,不,一巴掌把打退堂鼓的侍卫拍到旁边去。
墨鲤无声地注视新挖的土沟,植株全被破坏,宽度还差点儿,再挖三尺应该能阻隔火势蔓延。
然而人心浮动,连抢救草药的内侍都丢下东西逃跑了。
少年大怒,扯断腰间玉佩,冲着那内侍的后脑勺砸去。
咚!
准头不错,内侍应声而倒。
少年随手抽出身边侍卫的佩刀,怒声道:擅逃者杀无赦!
说完他自己捡起一把被人丢了的铁锹,带头奋力挖掘起来。
还不快去?裘思忽然开口道,他身边的人一拥而出,很快接管了整个局势。
墨鲤这才发现裘思,他混在人堆里,隐在墙角的阴影处,远看就是一群贪生怕死藏着的人,谁能注意得到?
裘思说完就满意地带着剩下的人扬长而去,墨鲤一时陷入两难,他是留下来还是跟上去?
斟酌一阵后,墨鲤果断地跟了上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了所有人的穴道,然后挨个搜。
没搜出任何药丸药瓶。
行了,没阿芙蓉就成。
墨鲤隔空解穴,转身就走。
这来去如风的一番变故,一些人醒来后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裘思黑着脸,目光冷厉噬人。
愣着做什么,走!
裘思面容微微扭曲,只一瞬,就哈哈大笑起来,冲着远处说,不知国师跟大夫想找到什么?教二位失望了,裘某身无长物,身边稍微值钱些的东西大约只有清德,二位若是不弃,收下也无妨。
清德?听起来像是一个人?
墨鲤暗自琢磨,该不会是程泾川的字吧?
所谓的泾渭分明,指的是泾川渭水交汇时的奇景,两条河一清一浊,交汇后仍然能在同一条河道内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左右分明。泾川便是其中水流较清的,清德这字取得不错。
令墨鲤奇怪的是,裘思为何要上赶着把程泾川塞给他们?难不成有什么图谋?
还是想让他跟孟戚以为此事必有图谋,对程泾川若即若离,从而让裘思保住这个继承人?
墨鲤很是头痛,谋士这些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伎俩太麻烦了。
索性不想。
墨大夫也不想继续跟踪裘思。
等孟戚来了发现自己不在,会急死沙鼠的。
裘思这家伙仿佛一只刺猬,碰了扎手,杀了说不定还正中对方下怀,暂时没必要。
回到火场这边,火势果然被沟渠阻隔,没有烧到太医署这边。
那少年满身泥泞,坐在地上继续监督众人挖掘。
太医呢?小郡王扭了腰!
住口,别碰!
少年捂着后腰,像鸭子一样叫起来。
墨鲤:
从不干活的人,忽然挖土是会这样的。
不知道怎么发力,以为双手使劲就行,不扭腰就怪了。
第298章 大丈夫生于世
孟戚来的时候, 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正在逐渐熄灭。
禁卫军跟内侍满身泥浆,脸上都是黑灰, 活脱脱像是裹好了荷叶泥巴准备上火烤的叫花鸡。
看着这群乱窜的叫花鸡,孟戚怀疑自己饿过了头。
上一顿饭是哪天来着?
他变成沙鼠之后好像吃了整整两天的点心,没有一块肉。
孟戚侧头张望,寻思着御膳房的方向。
宫里乱成这样, 热饭热汤没得指望,糕点总能有几盘吧!宁王宫御膳房的手艺, 会比小城糕点铺子高出多少呢?孟戚陷入了沉思。
什么声音?墨鲤敏锐地转过头。
踩碎了一根树枝。
孟戚若无其事,将脚边的碎石乱叶踢到旁边。
谁肚子叫了?龙脉的肚子怎么会叫呢?!
对了, 这人是谁?急于转开话题的孟戚,很自然地盯上了那个被许多人抢着搀扶的少年郎。
少年一头恼火,本来就痛得不能用力, 还来了一群添乱的,简直想让他伤上加伤。
都住手,怎么回事?程泾川及时赶到, 看到这团乱象立刻喝止。
立刻有禁卫过来行礼,其余内侍偷偷地打量程泾川,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是谁。
禁卫军就不同了,今晚还能在宫内行动自如的, 哪个敢不认识程泾川
这, 这好像是宁泰巡城衙门里的程校尉吧!我记得他,听说三郡主在天水寺见过他一面,就想要嫁给他呢!
瞎话, 是做面首!郡主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校尉?不过这就是那位程校尉吗啧啧,果然一表人才。
太医署门廊拐角处, 两个内侍仗着躲得严实,肆意谈论着。
孟戚挑眉,这算是意外收获?
墨鲤深思,除非宁王的女儿都生得很迟,或者女儿很少,否则按照儿子的年纪跟排行,这位三郡主的年纪应该比程泾川大十来岁,早早嫁了人才是。按照内侍的这个说法,莫非是夫丧守寡?
三郡主的喜好就跟别人不一样,贵女哪个不想嫁给显姓望族,再不济也要找个读书人!三郡主眼皮子浅,就知道冲下张望
噤声!你瞧他现在,哪还像一个小小的校尉?怎么这些禁卫军都听他使唤?
变天了,王统领韩统领他们人影都没瞧见,禁卫军似乎还在宫内到处抓人,在这种情况下,十七郡王竟然能在这里游荡,你猜怎么着?
内侍倒吸一口冷气,看那少年的眼神都不对了。
也是凑巧,他们围在一起嘀咕的地点距离程泾川所站的方位不近不远,尽管周围吵闹声大了一点,程泾川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小郡王这是怎么了?
少年看见程泾川,神色一僵,硬撑着想要站稳。
结果他那腰不争气,吃不得力,痛到龇牙咧嘴。
宁王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四十来个孙子,还有两个重孙。
宁王怠于政务,也不教导儿子,他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平,不宠溺幼子不提拔长子,甚至也不关心这些儿子的死活。
年老的帝王对日渐成长的出色儿子普遍具有的打压、忌惮心态,在宁王这里统统不存在,因为他日日笙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老了,更没有优秀出色的儿子。
这就导致宁王之子不太值钱。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因为跟世家望族成婚,经常出宫饮宴交际,外官还能认出来。
那些年纪小的就麻烦了,多是性子怯懦的,甚至有一些连殿门都不敢出,使得内侍都只能勉强靠服色配饰分辨究竟是宁王的儿子还是孙子,其他就不成了,连排行都说不准。为避免得罪贵人,下面的人索性统一称呼他们为小郡王。
这倒是跟孟戚墨鲤起初猜测的不同,也跟没官场根基的江湖人的想法大相径庭,一般听到这么个叫法,还以为私下被定为承嗣的世子呢。
本来是不合礼法规矩的称呼,可是宁王这边出格的事太多,比如按帝皇规制的宫殿辇车,王府属臣制与三省六部制同时存在的官衔。既然默认了宁王是皇帝,没有直接按排行叫几皇子已经很低调了,而皇子怎么说都有个郡王的敕封,也不算出格。
如果我没记错,小郡王这会儿应该还在芳汀阁?程泾川眉头紧皱,压低声音喝问侍卫。
墨鲤想起湖心岛上那座楼阁的牌匾正是这名,不觉讶异,原来裘先生这边的人是打算连自己扶持的对象一起关到岛上的?
我是半路上逃出来的!少年气呼呼地说。
嗯?
程泾川有些头痛,他不觉得小郡王能在他们的人严防死守下跑掉,只能说这件事是裘先生默许的。
程校程将军不信?少年刚挺起胸膛,扭伤的腰部就是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
墨鲤终于看不下去了。
扭伤本来很常见,只是使力过猛造成的扭伤如果不好好处理,很容易留下隐患。
我若是你,就不会继续硬撑下去。
谁?
少年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树丛那边缓缓行来一人。
发似霜雪,气度不凡,在火光的映照下远看犹如神仙中人,就差一袭道袍了。
侍卫们要齐齐围上,程泾川连忙喝
止。
这是宁王之前下令请进宫的民间神医。程泾川说得很有技巧,他手下那些侍卫愚笨的少,聪明人居多,闻言收起了兵器,只是目光依旧警惕地在墨鲤身上扫个不停。
更有人试图去搜索四周,怀疑孟国师藏在周围。
早就挪到太医署房顶上的孟戚:
小郡王左顾右盼,机敏地在程泾川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情绪。
这位老人家是父王请进宫的神医?
约莫是墨鲤外表的缘故,小郡王立刻摆出笑,说话轻声慢语唯恐发出鸭子的声调。
没有能让你马上恢复的神医。墨鲤答非所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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