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140)
寝宫里一片死寂。
太子看着陆璋,在后者惊怒的目光中缓缓道:陛下大约不记得了,毕竟只是个吓得大哭的孩子,很快就被家仆抱住了,三岁不到的年纪能知道什么呢?但我永远记得这件事!
陆夫人病了数年,虽然最终做了皇后,却早早地死了。
而那个成为太子的人,会下意识地看紧弟弟。
陆慜出生的时候,陆璋还没有登基,纵然是妾室所出的孩子,陆忈每次看到襁褓中的弟弟,当夜就会做梦见那个沾满鲜血的襁褓。
母亲生下的是个死胎,母亲伤了身体,父亲娶了许多妾室,都是朝臣的族女。太子有意把事情扭了个方向,他看着陆璋,面无表情地问,自那之后,父皇可曾进过我母亲的屋子半步?可曾进过皇后的宫室?她根本没有葬在皇陵之中,如果不是父皇讲究颜面,母后连谥号都不会有。
陆璋越是暴怒,越无法张口说话。
他想说宁氏生的是个妖孽!
谁愿意多看生了妖孽的女子一眼?能封她做皇后,已经很给宁家面子了!他仁至义尽,还待如何?
然而当陆璋看到朝臣们神情各异的模样,又忽然醒悟过来。
妖孽的事,怎么能说呢?他的儿子是个妖怪?那他是什么?
只能是宁氏不守妇道,通。奸生子!
陆璋也顾不得戴绿帽子这回事了,他颤抖着手,拼命地哆嗦着嘴唇,李太医立刻凑近床榻,听到陆璋含糊地说了几个字。
李太医张口结舌,宁皇后偷人?这话他要是说出口,就真的找死了?
李太医一把拉过一个内侍,喝道:快听陛下说了什么?
皇帝身边服侍的宫人哪里有傻子,看到李太医的反应,再仔细一听,立刻麻了手脚,急忙磕头道:奴婢实在听不清!
李太医瞪眼,又抓一个内侍。
于是陆璋拼命说,而宫人们纷纷摇头,哭着说听不明白。
张宰相倒是想要上前,可是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拦住了。
姜宰相定了定神,朗声问:太子殿下可有证据?
太子颔首,笃定地说:母后出身北疆宁家,楚朝之后,被调往西南边陲镇守。当年陆府之中也有宁家的忠仆,他们拼死夺走了婴孩,实际上这婴孩大难不死,此后一直由宁家寄养在边城附近的一座寺庙,成年之后不知所踪。四年前孤终于找到了那座寺庙,却是迟了一步。
张宰相听到宁家二字,骤然色变。
三皇子呆滞地看着太子,又看陆璋,木然道:所以我不是三皇子,我序齿应该为四,而大皇兄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这些都是殿下的一面之词,即使有宁家作证,也不能说明什么。张宰相厉声道。
太子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疲倦地垂眼道:张相误会了。
陈总管将太子扶到轿中,转过头又去抓猫。
可能是往日在东宫抓得多了,轻松地把阿虎赶进了轿子里。
这时太子缓过了气,咳嗽两声然后沉声道:那些话是孤说给父皇听的,来人动手!
那些站在轿子旁边的锦衣卫忽然拔刀,三两下就把宫人与太医推到旁边,在陆璋惊惧暴怒的目光中,乱刀齐下。
鲜血飞溅。
而轿帘徐徐落下,太子的眼睛无喜无悲,毫无触动地吩咐众人道:肃清内城,取孤手令,请荡寇将军刘澹进宫。
第166章 得位不正而饰辩虚辞
按照史官的习惯, 必然要将这个晚上浓墨重彩地描述一番,从炮轰内城宫门始,到齐帝陆璋死于乱刀之下, 帝星崩逝,乃乱世开启之兆。
实际上这日后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
雷止雨歇。
因为听到炮声惶惶不安的太京百姓苦熬了一个时辰,发现外面的街道静悄悄的, 不像是出了大事,便在心里怀疑之前那场动静确实是惊雷。
虽然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好像连地面跟着一起震动起来,但是下雨之前不是还刮了一场大到邪乎的妖风吗?
于是他们慢慢地放下了心,尽管还有几分疑虑, 却不再阖家带着细软衣物苦熬着了, 而是分开休息,准备等天亮了打探消息。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宜广门附近的这些官宅里,反正他们的主家不在京, 就算真的出了大事,一时半会都牵扯不到,还不如早早歇息。
冥冥之中,那份紧张焦灼的气息散去了, 甚至乌云都慢慢消散。
没有星孛, 也没有什么拨云见日换了天地的异象。
月亮因为夜空中的云层影响,时而可见, 时而消失, 朦胧难辨。
孟戚自然比太子派去将军府传令的人快了许多, 他回来之后没有绕到前厅告知刘澹宫里发生的变故,而是直接翻过墙进了院子里。
门没有栓,窗也留了一条缝。
孟戚轻轻一推,人就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
屋里的摆设跟孟戚走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只有椅上搁着一件内衫,未曾折叠,更像敞开了晾着,袖子被风吹得微有拂动。
孟戚将衣服拿起一看,那破处完整如新,完全见不到针脚,只有将衣服翻过来看内里,才能找到缝补的痕迹。
大夫的手艺了不得。
孟戚暗暗感慨,他径自脱下外袍,就要直接把补好的衣服穿上。
孰料墨鲤察觉到外面多了一股熟悉气息,知晓是孟戚回来,于是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这情形对秉持君子之仪的人来说大约有些尴尬。
孟戚装作惊愣,手上一动不动。
墨鲤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
他这个反应让孟戚感到惊喜,因为从前大夫见到这番情形,那是毫无触动,纵然有回避也只是出于礼节,绝对不会加上这声提示他回神穿衣的轻咳。
大夫嘛,见过很多病人。墨鲤又跟那些作风古板性情顽固的大夫不同,别说是一个没穿上衣的男子,即使是一群身无寸缕的年轻男女,都不见得能令他露出窘迫的神情。
现在墨鲤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说明大夫看自己的想法不一样了!孟戚自得地想。
于是他慢吞吞地穿衣服,先把衣服拍一拍,再抖一抖,弄掉不存在的灰,然后将衣服摊开去找系带,好像在检查有没有别的破洞,最后摸着缝补的地方仔细打量。
墨鲤等了一会,眼角余光看到孟戚把衣服当做古董鉴赏的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他神色一肃,沉声道:大半夜出去淋雨,回来之后迟迟不穿衣裳,孟兄想必准备尝尝太京药铺的草药熬出来的汤汁了。
孟戚一顿,飞速穿上了内衫。
虽然武林高手不怕冷,但是有一种冷叫做大夫觉得这样容易受寒。
你不问问皇宫里如何了?
看你的表情,想必没有什么大事。
大夫错了。孟戚笑了笑,跟着墨鲤走进卧房。
他倒是有意卖关子,然而墨鲤根本不买账,孟戚不说,他就不问。
孟戚只能把话丢出来了。
陆璋死了。
墨鲤闻言一顿,迟疑道:太子?
墨鲤很意外,他知道太子在今夜夺权,但是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把皇帝杀了。毕竟就连孟戚最初都说,陆璋不能随便杀,否则会引起齐朝的动。乱。
这不是游侠小说,昏君无道,江湖好汉潜入皇宫,砍了皇帝的脑袋提着就走。
有本事做到的,都不会这么随便地动手。
孟戚墨鲤属于有顾忌,而青乌老祖是想要获得更多的利益。
吾等身在局外,虽然看得清楚,却终究没有局内人有天然的破局之法。孟戚叹了一声,遂原原本本地将皇宫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陆璋篡楚立齐,杀尽不从者,如今太子弑君,你说文远阁那些重臣会怎么想?
他们害怕太子是第二个陆璋。
杀鸡儆猴,杀得众人瑟瑟发抖地跪伏,末了太子照旧登基,那些出头的倒霉蛋却是白死。
这可不是楚朝末年,那些被陆璋杀了的楚臣好歹还有个大义的名节,而他们呢?都向一个谋朝篡位的刽子手臣服了,还为太子弑君跳出来叫嚷,然后白送性命?后世要怎么记载这样愚蠢的行为?
陆忈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子。
太子就是储君,名正言顺。虽然这道理在墨鲤这边一文不值,甚至不是道理,可是在文臣那边特别好使。
墨鲤费了一番心力,总算在孟戚的提示下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明白了哪个皇子弑君的效果都没有太子动手来得强。
其实太子不会杀这些朝臣?墨鲤揉着额角问。
孟戚没有说话,他在回忆太子对张宰相毫不留情的态度。
这个说不准。
孟戚再有眼光,也不可能一眼看出张宰相做过什么,他对齐朝的文臣派系一无所知,不清楚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推测不出太子的想法。
不说这些了,等到太京恢复平静,我们可以去东市的铺子里逛逛,再看西市的瓦舍戏,除了太京,找不到第二处同时拥有天南地北各种货物的地方。
孟戚慢悠悠地说着,似乎在回忆着那些繁华的景象。
墨鲤起初听得认真,随后他想到枕下的话本,便开始走神。
虽然他把书原样放回去了,但孟戚会不会发现书被动过?看艳。情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背着孟戚偷看,这就不好解释了。
孟戚神游太虚,墨鲤心不在焉。
两人坐在床前约莫过了一刻钟,方才察觉到异样。
大夫?
该歇息了。墨鲤掩饰道。
他下意识地躺了下去,等看到孟戚诧异的表情,墨鲤才发现自己的失误。
原本应当是打坐调息修炼内功,结果墨鲤这么一躺,倒显得是在赶人了,床被他占据了,余下的空处倒是有,可哪有一个人酣然入眠,另外一个人坐在身边修炼内功的?
这,好生怪异!
墨鲤以手肘撑床,正要坐起来解释,结果眼前一花,床上就多了一人。
孟戚抢到了床的外侧,躺得四平八稳,还闭上眼睛一副已经睡着的模样。
墨鲤:
心情复杂地重新躺回去,靠近孟戚的那条手臂微微僵硬。
过了一会儿,墨鲤见孟戚始终不言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僵硬的手臂这才缓缓放松。
说起来,他们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野集的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比现在这张还要挤。
那时孟戚的病情不稳,墨鲤强制要求孟戚每天躺着睡觉,不准打坐调息代替睡眠,这个规矩自从他们来到太京,孟戚恢复记忆,麻烦事又接踵而至,就变得形同虚设了。
此刻听着耳畔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墨鲤突然觉得,老师说得对。
没日没夜的练功只能走火入魔,该睡觉还是要睡觉。
二皇子这个麻烦不用送去给燕芩,六皇子可以连带着一起交给太子,刘澹不用连夜逃出太京,这栋府邸他跟孟戚还能悠闲地继续住
墨鲤想着想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竟偏过头看着孟戚的侧脸走了好一阵神。
这就很尴尬了,甚至称得上失仪。
如果孟戚醒着,墨鲤准备假装自己在观诊。
不过谎话墨鲤很难说不出口,如果被当面揭穿,就更难堪了。
最要命的是,墨鲤根本不知道孟戚是否真的睡了,但凡被这么盯着看,连不懂武功的人都会有感觉。
可供墨鲤选择的,只有装睡这一条路了。
他闭上眼,仔细听着耳边的动静,慢慢地发现孟戚没有任何反应。
莫非真的睡着了?
墨鲤狐疑地睁开眼,却又没法验证孟戚究竟是睡是醒,纠结了一阵,因为心绪杂乱人又疲倦,反倒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境。
孟戚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幸好没有变成一场比拼谁装睡装得更像的闹剧。
经历了这个乱哄哄的夜晚,临到头来,能跟意中人同睡一榻,这份运气已经超过许多人了。
孟戚一边用目光描摹墨鲤的睡颜,一边理直气壮地想,大夫方才看了他许久,现在他只是讨回来,公平得很。
就算墨鲤是装睡诈他,他也不怕!
孟戚试探着碰了碰墨鲤的右手。
动作很轻,墨鲤潜意识里也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醒来。
大约是周围的气息太过熟悉,又或者清醒了很短暂的时间,以为是同睡一张床的孟戚睡相不好,毕竟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墨鲤只皱了皱眉,便接着睡了。
孟戚眼睛一亮,再次伸出了手。
第167章 人心怀楚矣
这一觉, 墨鲤睡得很沉。
约莫是许久没能躺在床上好好歇息了, 困意似泥沼般拽着人不放。
梦境里他还在竹山县,院子里隔着十来步就是厨房,到处飘着葛大娘炖红薯的香气, 就这么悠悠荡荡地直往鼻子里钻。
歧懋山的那只白狐因为久久见不到墨鲤, 竟悄悄找过来了,它先是一个劲地蹭着他的手背, 然后就得寸进尺地趴在手臂上, 那蓬松柔软的尾巴蹭得墨鲤的手痒痒的。
墨鲤深知这只白狐的性子,它吃着碗里就想着锅里, 使尽百般手段,就是为了多得几颗富含灵气的药丸吃。一旦如愿以偿,保管溜得远远的。
于是墨鲤没有理它,随意地挥了挥手,把狐狸赶开便接着睡。
没过一会儿, 白狐好像又不死心地蹭过来了。
这次没有乱蹭, 就扒拉着墨鲤的手臂,好像抱住什么财宝一样死活不撒手。
墨鲤困得睁不开眼, 模模糊糊地想着白狐可能是在山上被巨蟒欺负了, 不然就是馋得不行, 否则以这狐狸的机灵劲儿,是绝对不会靠近城镇的。
罢了, 将白狐撵出去, 对它也很危险。
葛大娘见了估计要吓得够呛, 不到晌午,胡大仙上门的事就会在街坊邻里之间传开。
竹山县有各种各样的志怪趣闻,有狐仙上门,那就得看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的找墨大夫的话,这狐仙是来瞧病呢,还是报恩呢?
想到众人一起过来给自己出主意的情形,墨鲤忍不住反手摁住那个暖意融融的东西,阻止白狐跑出去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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