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天堂放逐者(69)
本章两条龙脉是在求雨、祭祀龙神的声音里溜达的。
孟戚:求个球!我自己都要找水喝!!
第82章 人不应以顺为正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 有能力,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 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 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 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周围没有杂草,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 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多,纵然费劲心思, 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 他沉声道,就似葫芦掷于水中,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 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多?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多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多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两人绕着陆家庄离开。
孟戚边走边说:如陆氏宗族这般,他们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甚至有些宗族还曾经出过秀才、举人,难道他们不知礼义廉耻吗?恰恰相反,他们长于族中,见惯这套做派,便认为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夫死而殉本来就是美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觉得逼死丧夫的女子是一件错事。墨鲤回答。
因为有外人在侧,墨鲤没有喊孟戚的名字,就像孟戚也不提大夫这个称呼了。
三纲五常,是很多人眼里的国本。
墨鲤分出一点心神,注意那个偷偷摸摸跟踪他们的人。
那人轻功是个半吊子,只是胜在动作敏捷,身量瘦小。
这种敏捷不同于李空儿那种梁上君子的猥琐做派,他更像是经常偷听人说话,气息平稳不乱,很善于隐藏自己,总是不假思索就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
一般人想要躲藏,都偏向于找大树或大石头,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而这人只靠目测,就能挑中恰好遮住身形的遮挡物,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的,角度更是绝佳,站在孟戚与墨鲤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这人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耳力敏锐,估计要被他糊弄过去。
墨鲤有几次装作查看四周,故意转身,对方躲得也很及时。
这种没有杀意,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就是想偷听的人怎么办?
墨鲤准备施展轻功甩开这人,可是看孟戚似乎想要继续试探,他只能放慢脚步,继续跟孟戚边走边谈。
朝廷就没有限制过宗族的权力?
楚朝曾经有过,命地方官员阻止宗族私下执行族法的行为,宗族无权擅自处死犯人,若有发现沉塘或殴打至死的,需要详查,根据情节轻者罚银重者流放。
孟戚说完,又道,然后满朝争论,举国反对。
为何?墨鲤有些不明白,只是防止滥杀错杀,又不是取消宗族制度。
因为宗族必须要有权威,就如同父亲对子女有决断之权,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本,就理当建立在这之上。
唯有在家顺从父母,做了臣子才会顺从皇权。
所谓以孝治天下,以及三纲五常,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他们需要权威,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么说来,律法何用?
墨鲤很不适应,竹山县的薛知县断案可不是这样,总是有一说一,哪家理亏哪家负责,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见庶民即使不识字,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
这自然是因为帝王自己就不遵守国法,骤然发怒,就要杀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历代王朝从未给过宗族这种权力,这权力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默许的,谁也无法动摇,所以阻止者不是愚蠢,反而是我与旧友太天真。
孟戚看着远处的皇陵,低声道,我曾经以为李元泽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墨鲤能够听到。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征战天下的时候,孟戚从未想过那么多。
楚朝治理天下的时候,孟戚隐约意识到了一些阻力,可是出于多年相识的信任,加上楚元帝确实不是那种喜怒随心的人,在位多年,连一个宫婢黄门都没有杀过,于是他忽略了。
皇帝想不守法就能无视律法,父亲想不讲理就可以不讲理,为人臣子跟为人子女,并无区别。
孟戚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微微一响,是一块石子被踩落。
像是偷听的人心中大震,失控所致。
墨鲤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人来不及藏的半张脸。
居然很年轻,还未及冠。
以身上的衣物看,家境很不错,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皇陵附近?
皇陵附近的十来里地都被驻军围着,陆家庄的位置恰好也在其中。寻常人不许靠近,陆家庄的人想要出去也不容易。
这里有田地,有水井,还有一道小山坡并两片稀疏的枣子林。
不是囚牢,胜似囚牢。
想要不惊动别人溜进来,武功差点的估计还不行。
这时远处有了一阵喧哗,是军营的方向,墨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群兵丁分散开四处搜索,像是在找人。
墨鲤给孟戚使了个眼色,孟戚没有回头,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似的。
陆家庄前方就是皇陵了,这附近有人,吾等先避一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陆家庄的田地前。
陆氏族人并没有求雨,而是在耕种。
走了一段路之后,墨鲤发现身后动静没了,他凝神听了听,确定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孟兄,你看那人是何来历?
不像陆家庄的人。孟戚沉吟思索。
穿得好,气色也不差,跟田地里这些神情麻木听到喧哗也无动于衷的陆氏族人截然不同。
墨鲤猜测道:莫非是江湖人?
也不像。孟戚摇头道,我二人方才说的话,一般江湖人可没有兴趣。
或许那就是不一般的江湖人呢?墨鲤这么想着,却没有反驳,因为那少年的轻功实在太差了,像是胡乱学的,穿得却像是一个富家的小公子。
孟戚在坡上站定,看着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已经迁走了,只留下一片略显破败的房屋。
这庄子的规模,不比陆家庄小,只是庄子前面少了一座牌坊。
雍州缺水,宗族与宗族之间,每到春季就要挖渠引水,为了水源,两个庄子可以打到头破血流,所以这里很少有许多姓氏聚集的村落,而是以单姓宗族居多。
离开宗族,以土地谋生的人很难生存。
水源就那么一点,势单力薄的人要如何争抢?
宗族是废除不了的,也不能废除。
这天下间,不是所有宗族都会为了一块牌坊逼死寡妇,更多的人离开宗族根本活不下去。即使像邓书生那样的臭脾气,最终还是忍下了眼里这颗沙子,当时想着如果家家户户富足了,或许世道就会改变,可是年景不如人意。
哪有年年风调雨顺的好事?
雍州缺水是个自古以来的难题,不是天下太平就能解决的。
陆家庄的人不愁吃喝,可是这个不愁,是需要年年耕种的,如果田地欠收,存粮能吃多久?积蓄又能支撑多久?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所以说什么都要争到水。
墨鲤忽然想到了孟戚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道:如果有一日,一户的田地所出可以供得起三户甚至十户,百姓亦有其他谋生之道,不再困于土地,那么春耕抢水的争斗就会减少许多。人们不需要宗族,宗族之势自然衰退。
孟戚展颜一笑,十分畅快。
大夫果然是我的知己。
天下间能人辈出,只要想找,就不会缺知己。墨鲤没有高兴,他提醒道,当年你能遇到诸多好友,今日自然也能找。
但他们都不是你。
我跟他们的区别,大约就是不会抛下你先死。墨鲤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直接了。
歧懋山、上云山这两条龙脉,一前一后的入世为人,在他们相遇之前,墨鲤有良师,孟戚有益友。说不上谁更羡慕谁,然而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有些在意的。
孟戚偏着头看墨鲤,好像在估量大夫有多在意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墨鲤好像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承认了他的不可取代性,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发展。
比如墨鲤可能愿意带他回竹山县,去见秦逯、薛庭等人,可这跟挚友之间彼此升堂拜母没什么区别,通家之好罢了。
彼此的亲人、朋友都要结识,这只能证明交情深厚。
而且现在只有墨鲤这边需要,孟戚根本就是孑然一身。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墨鲤也意识到自己触及了现在还不能提的话题。
这时风向变了,一阵檀香味随风飘来。
墨鲤鼻子发痒,忍不住问:这又是哪儿在求雨?
气味这么浓,难道是把香当柴火烧了?
说到求雨,孟戚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
他认为山灵就是人们常说的龙脉,可是龙跟龙也是不一样的,他住在山里,龙王住在海中。行云布雨这事儿不归山灵管,也管不了。
世上压根就没有四海龙王!
这样兴师动众的烧香拜神,除了呛人,啥作用都没有。
阿嚏!
孟戚闻声转头,然后对上了墨鲤的视线。
两人听到这一声响,都以为对方打了个喷嚏,结果不是,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走神。
鱼会打喷嚏吗?那是什么样?
沙鼠打喷嚏的话,胡须大概会被吹起来,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抖。
想想也是有趣。
打喷嚏的是个小武官,他的帽子没有戴正,身后还跟着几个兵丁,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恰好路过山坡下。
京城来的人就是穷讲究!小武官用手掌扬风,很是不满地说。
巡长,你少说一句,那可是礼部的三品大员!
兵丁在后面劝,小武官踢起一块石头,恼怒地说:三品的文官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向来迂腐唠叨,可是这好端端的,皇子来拜什么宗庙啊!那小子不来,别说三品文官,怕是五品官儿都不会在这会儿赶过来,兴师动众的啧,这会儿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急了要找,早干什么了?害得老子午觉都睡不成。
这巡长嘴上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兵丁想要再劝,差点插不上话。
您都说了,皇子呢!他一句话我们就要掉脑袋!
屁!
巡长大骂道,咱们都被打发来守皇陵了,还想要什么前程?不过是混吃等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个鬼!
兵丁脸色更苦了,嘟哝着巡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们在筇县成家了,还有妻儿要养呢,可不能白白送命。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墨鲤还在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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