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钧沉默了下，将照片放进了衣服兜里：好的。
    柯夏长长吸了一口气：真是无情的机器人啊。
    如果我没捱过去，死了，你能想办法把我葬回帝国去，想办法葬到父亲母亲附近吗？
    可以。
    然后把所有和我有关的记忆内存都删除，算是我的最后一个指令，可以吗？
    好的。
    圆而通红的夕阳在地平线挣扎许久，终于沉没了下去，天空渐渐变暗，一点一点地变黑，然后璀璨美丽的星空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显露。
    柯夏一动不动看着天上的星群，喃喃道：真是奇怪，从小父亲母亲逼着我背过的那些诗，居然都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那些华美而无用的东西。
    从前我嫌它们冗长而繁复，难记又难写，除了社交场所装点门面勾引女孩以外，毫无作用，现在这个时候，居然发现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我听见那幻影群马，它们长鬣颤抖柯夏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微微抬起下巴：铁蹄杂沓而沉重，眼睛里白光闪烁。他仿佛咏叹一般地读着那古典雅美的诗句：北方在头顶上展开匍匐紧贴的夜色，东方在晨光破晓前把隐秘欢乐展露，西方在白露中饮泣，带着叹息飘逝，南方倾撒着暗红色火焰的玫瑰花瓣
    他的声音犹如丝绒一般光滑，读起这富含韵律的诗句来十分优美悦耳：睡眠、希冀、梦想、无尽**之幻，灾害之群马都投进沉重的凡胎肉/体（注：叶芝《他叫爱人平静下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模糊不清，之后长久地睁眼看着天上的星空。
    邵钧一直沉默地陪着他，许久以后柯夏才又开口：抱我回去吧，我起不来了。之前只是觉得有些腿麻，所以才在长椅上歇一歇，没想到这一歇，就再也起不来了。
    邵钧惊跳起来，淡淡星光下柯夏的脸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但睁着的双眼却明亮清醒，他弯下腰将少年那果然已经无力的身躯抱了起来，这具身躯，曾经蕴含着猎豹一样的速度和力量，驾驭着机甲创造过令所有人震惊的战绩，如今却软若无骨，沉重地任人摆布。
    柯夏闭起眼睛，勉力将头靠向了机器人的肩膀，让自己不显得太过丢人：叫克尔博士来，开始治疗吧，我撑不了多久了，我能感觉到这具沉重的肉/体，已经无法被精神力驾驭。
    第48章 平静
    赶过来的克尔博士面容严肃，也颇为不解：病情发展的确快得出乎意料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太过高强度的训练导致病程进展这么快，按说这应该是一个比较缓慢的病程，好在药已经到了，如果准备好的话，我们即刻可以开始注射。
    柯夏嘴边噙着冷笑：都到这个地步了，用药吧，没什么可以留恋，也没什么还能让我选择的了。
    药注射进去没多久，柯夏就昏昏欲睡，长长的睫毛掩着朦胧的蓝眼睛，整个人深深陷入了被褥内，隐隐约约听到克尔和机器人管家在交代：需要全程陪护，他很快就会进入身体完全无法控制，没有知觉的状态，只能进流食，必须全天候监控他的身体各类指标，每隔四个小时记录一次数据
    他忽然睁开眼睛，强撑着交代：不要别人在房里，只要你。
    邵钧转头应了声：好。柯夏这才放心地陷入了睡眠内。
    克尔博士看他睡着了，轻声道：这样下去也不行吧？你是主要经济来源吧？你如果主力陪护，钱怎么办？
    邵钧低声道：他不愿意见外人，目前还有一些积蓄，我再想想办法。只能先接入天网去做陪练，找一些机会，但这是初期，考虑到邵钧的心理，还是只能多陪伴他。
    克尔博士叹了口气，轻声道：前期家人的确只能多陪伴，他只信任你的话也没办法，我们研究室有将要淘汰的专业医用护理智能机器人，能做到测量、记录数据，搬、抱病人，帮助病人移动、给病人注射、静脉滴注，帮助喂药、插拔尿管等功能，再修理一下还是能用的，我让人送过来给你，从药费里头象征性扣一些作为费用就行。
    这实在是帮了大忙，邵钧连忙道谢，柯夏如今的心结就是不想见人，只希望自己这个机器人服侍，那肯定不会介意再多一个机器人方便日常生活的。
    他这段时间精神力不会稳定，加上身体状况不好，这段时间尽量不要上天网，等后期神经系统稳定了，才可以联结天网。克尔博士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才离开了公寓。
    柯夏醒来还要几个星时，邵钧便躺入了虚拟舱内，联上了天网。
    一进天网，艾斯丁果然又闪在了他身边，他大概是真的很寂寞：你好些天没上天网了啊，还是要去看机甲赛吗？还是去陪练？
    邵钧一边往刀锋俱乐部走，一边问艾斯丁：我想请教，您了解默氏病吗？
    艾斯丁一怔：这是基因病，症状主要是神经失觉，现在已经很少发病率了，只有一些老掉牙的讲究纯血的世家偶发，还有帝国那边多一些。现在也已经有有效的控制和治疗方法了，胎儿期就能进行基因筛查，如果有这个基因，可以在胎儿期就干预治疗和控制，基本可以控制出生后不会发病，然后终身服药便可预防发病，非常简便。当然也有贵族采取发病后基因治疗的办法，但是这个药比较昂贵，治疗过程也比较痛苦，后遗症不可控，大部分人都采取的预防控制的方法。
    邵钧诧异：如果胎儿期就筛查出来，是需要终生服药吗？如果停止服药，是不是就会发病？
    艾斯丁摇了摇头：这个病发病周期非常漫长，一般来说在胎儿期以及幼年期控制好，偶尔停药并不会发病，只是会有些身体上的小问题，现在医学很昌明，发现症状立刻补救服药控制，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邵钧皱起眉头，心中却涌起一股疑问，柯夏可是在皇族出生的，如果有这个病的基因，那也应该在胎儿期就筛查出来，但是自他在白蔷薇府柯夏身边做管家开始，就从来没有看到柯夏吃过这方面的药，毕竟作为贴身保姆的他，不可能身上不携带小主人的常用药。
    他追问艾斯丁：那么有没有这种情况，婴儿产检之时基因筛查没有问题，却在成年后发病？
    艾斯丁摇了摇头：除非黑户自己生孩子，完全没产检，否则基因筛查怎么可能查不出，这是很简单而成熟的技术。如果基因筛查没查出，成年后发病，那只能说明，他仅仅是默氏基因携带，本来不该发病，因此不需要干预治疗。然而成年后却因为种种原因产生了基因突变，导致本来不可能发病的默氏基因突变发病，但是这是非常低的概率
    邵钧深吸了一口气追问：什么会诱发基因突变？
    艾斯丁颇为耐心：基因病毒感染，基因手术编辑，基因辐射等等，都有可能，但是这些都是目前严禁在人体上实施的，一般研究室也做不到这些。
    邵钧按下了心头疑云，将自己的陪练牌挂上了对战系统，没有和之前一样选按时间计费的陪练模式，而是直接选择了按胜负付费，一般来说陪练大多数都选择的按时间计费，收入稳定，按对战胜负来计费，那意味着胜有两倍的收入，败却一分没有，选择这个陪练模式的客人，格斗技巧成熟，也很自信，对陪练来说就风险太高，不划算。
    然而邵钧如今今非昔比，为了挣钱，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打出最多的场次，艾斯丁眼光一闪：你缺钱？
    邵钧没说话，红光却已闪起，邵钧虽然这段时间玩得少，胜率却很高，很快就有熟客挑了他。邵钧点进了房间，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击败了对方，对方自然不服气，再次飞快挑战，然后连败了三次后，不得不含恨退出，又换了别的客人来，大概打了十把对战左右，邵钧终于感觉到一丝疲惫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感觉到疲惫，原来精神力的疲惫，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立刻停止，而是细心体会着这种精神力上的脱控感，学会更精细地使用精神力，大概又打了三把，一旁一直默默观看的艾斯丁警告他：你需要休息了，你没有□□，精神力过载会消散的。
    邵钧这才停了下来，看了看时间，柯夏应该快醒了，匆匆结算了今天的账目，将钱都划入俱乐部里的账户，和艾斯丁打了个招呼，便就匆匆下了线，柯夏已经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够糊弄过去，不能让他发现他的机器人居然能连入天网。
    只剩下艾斯丁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柯夏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犹如静默的蝶翼，苍白的脸仿佛一瓣凋零的白蔷薇花瓣，邵钧以为他还没有醒，走进去查看了下仪表上的各项数据，便看到柯夏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清明得很，也不知道已经清醒了多久，却根本没有召唤自己的机器人。邵钧一怔：你醒了？
    柯夏道：肚子饿。
    邵钧过去用料理机将几样瓜果、维生营养粉混在一起打碎后，拿过来扶着柯夏坐起，用勺子缓缓喂他，然而没喂几口，瓜果汁就已从唇边流出，柯夏却恍如不觉，只是张着嘴，看邵钧迟疑了一会儿，拿起手帕替他擦拭嘴角，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连吞咽的能力都已开始失去，他没有说话，邵钧也没有说话，只是每一勺之间隔的时间更长了，耐心地等他缓缓吞咽。
    这一餐饭喂了快一个星时，才算全喂了进去，病情推进得比克尔博士说的要快许多，邵钧心里想着，柯夏应该也发现不对了，表情却丝毫没有波动，再想起刚才明明醒了饿了，却一直没有按召唤铃，邵钧想到这个，心里有些拿不准他这是什么反应，但不擅长沟通交流的他也只有默默地低下头，换掉了他的接尿仪器。
    然后轮到按摩时间了，邵钧掀开被子，隔着薄棉的睡衣，替他手足慢慢揉捏推拿，少年的双足白皙光洁，足背血管纤细，阴暗的光线中仿佛一支未开放的栀子花苞，邵钧有时候故意稍微用用力按在一些关节上，肌肤都泛红了，他却全无反应。他将他翻了个身，沿着他的背脊，缓缓继续向下推，整个背之前练出来的肌肉还薄薄的覆盖着，臀肌上甚至有着传说只有美人才会有的美人窝。
    柯夏一直闭着眼睛，仿佛又睡着了一样，邵钧替他翻了个身，又替他盖了盖被子，看着他彷如平静的眉宇，心里暗暗发愁。
    短短几日内，接受这样巨大的噩耗，又做了这么重要的选择，然后从一个四肢健全的机甲战斗者，变成一个连喝水都需要人帮助的人，他又是那样极刚极烈的性格这样一点情绪都没有的平静和漠然，不太对。
    下午克尔博士派人送来了护理机器人。这是一个有着圆溜溜头和四支灵巧机械手的通体白色的机器人，联盟机器人刻意避开与人类的相似之处，方头四手圆盘底座，四支机械手覆盖着柔软的材质，有着和人类一样柔软的肌肤触感和温度，好让被护理的病人感觉到舒适，但却故意避开了肌肤的颜色，同时施展开来的时候，可以抱着病人的同时注射、插拔尿管、喂食，功能的确是比只有两只手的仿人形机器人的邵钧要强大多了。柯夏很平静地接受了机器人的护理，还评价了句：确实比你专业多了。
    按说柯夏这样安静，对于护理人来说是件好事，但是邵钧仍然觉得怪异，他宁愿面对当初那个完全崩溃，大喊大叫的熊孩子，而不是眼前这个安静平顺仿佛认命一样的少年，只有他知道他遭遇过什么，期待过什么，巨大的希望落空，天子骄子折翼，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邵钧悄悄致电给克尔博士，说了柯夏目前的表现，克尔博士迟疑了一会儿道：没什么不对，你可能不知道，精神力高的人，虽然会比平常人更敏感，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展现出非凡的意志力，夏柯同学性格一贯坚忍，毅力非凡，他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应该能够坚持，至少坚持这段时间。
    这样吗？邵钧将信将疑。
    第49章 奇怪的武器
    精神力高的人意志力更强吗？艾斯丁想了下笑：从某方面说的确如此，因为精神力高的人，所有的感觉都比正常人更敏锐，神经发达，也因此他们会比普通人承受更多的东西就我认识的人来说，精神力越高的人，的确比较容易在某方面走极端，或者说偏执，在坚持某种事情上会比一般人更持久和固执，但精神力高的人往往取得更高的成就，所以在普通人眼里看来，这就是一种意志力，其实嘛艾斯丁嘴角边浮起了一种薄凉的笑容：其实我却知道，许多人就因为承受不住过高精神力所带来的一切，所以疯了，人们管这个叫精神力崩溃。
    他转眼看邵钧有些震惊的眼神，又晃了晃手指：不要太吃惊，其实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你自己不就是吗？你失去了身体，在一个机器人身躯内复活，你不也是平静接受了这样的人生吗？我虽然看不出你的精神力的高低，但是如果你有肉/体，我觉得你的精神力一定不会低，甚至可能会比我们更高。
    邵钧一怔，迟疑了一会儿：我之前觉得因为我在机械身躯内，受到了机器人的特性的影响，所以削弱了感官感觉。悲欢喜乐，恐怖惊惧，应该是属于肉/体的东西，他没有了肉/体，似乎也一并剥离了这些感觉。
    艾斯丁笑吟吟看着他：我也不知道，也许等我什么时候无聊也找一具机械身躯占领了，才会明白，不过我现在还不想离开天网。
    邵钧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追问了句：你都在这里头许多年了吧？还没腻？每次上来看他似乎都很无聊和寂寞。
    艾斯丁嘴角笑着：我在等人啊，怕哪怕离开一秒，就错过了。轻飘飘的话仿佛说笑一般，问题是邵钧知道他已经在天网里几百年。他在等谁？罗丹吗？但是这都已经过去三百年，再高精神力的人也活不到这个寿命，天网只有精神力能够接入，和万维网有账号密码就能登入不一样，死人是一定不可能登录的。斯人坟墓已拱，白骨已枯，他还在等待一个不可能上线的人吗？
    艾斯丁却似乎并不想多说，问他：你不继续去格斗了？这些天你长进很大啊。对战的速度越来越快，结束的场次也越来越多了，你对精神力的把控越来越熟练了。他没有再追问邵钧缺钱的事。
    邵钧被他提醒，连忙又再次往刀锋俱乐部走。这些天有护理机器人帮忙，看上去柯夏对护理机器人也适应良好，甚至似乎更喜欢护理机器人一些，他似乎完全隔绝了与人交流，可以整天整天的沉默一言不发，常常闭着眼睛，仿佛一具尸体一般。
    这让邵钧感觉到十分不放心，所以他并不敢出去找活干，唯一的收入来源就只变成了在刀锋俱乐部里的陪练报酬了。他将之前花间风送的那套天网设备接入放在布鲁的房间里，平日布鲁寄宿，柯夏睡着的时候，他就直接进入天网，开始他的陪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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