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失去这种管束后的怀念，时间非常非常长。
    现在这种熟悉的管束又回来了。
    颜殊喝汤的时候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逼迫自己从某种难以形容的多愁善感中醒过来，她不愿意将这两段经历混作一谈。颜殊希望她们这次的恋爱是一种更成熟的、长久的方式。
    颜殊暂时还不知道这种方式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她在看着宋芷林的那一刻，觉得她所想要的东西，未必是不可以得到的。
    宋芷林正在用那种她熟悉的眼神看着她，温柔的、有点无奈的包容眼神，她曾经不懂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但是，现在的颜殊已经明白了，或者说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对宋芷林点了点头，说：好，我慢慢喝就是了嘛。
    微微上扬的尾音，颜殊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意思，她不会再如同过去一样任性的意思，然后她看见宋芷林眨了眨眼，她听懂了，颜殊感到一阵欣喜，又感到一阵理所当然。
    宋芷林当然能听懂。不论是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潜台词，她们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察觉对方的每一点变化，这种敏锐的感官曾让她们的一切都变得格外脆弱，但现在宋芷林觉得，或许这是个优点。
    颜殊慢慢的喝着汤，这道豆腐鲜鱼煲不愧是镇店之宝，味道令人惊艳，不论是豆腐还是鱼汤，都做得恰到好处。颜殊最喜欢吃一切锅子里的豆腐，不论是鸡肉锅还是牛肉锅，她总会单点上一份豆腐，豆腐吸饱了汤汁之后的独特口感总是令她欲罢不能，而这道豆腐鲜鱼煲里的豆腐，更是嫩得如水一般，却又吸收了鱼的鲜味，让人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汤喝到半程，服务生端上两小份珍珠米饭，浇上鱼汤，再拌上鱼肉和豆腐，做成豆腐鱼汤拌饭，鲜得掉舌头。
    鸡肉和青菜被加进鱼汤里，鱼汤是白色的，加入了鸡肉和青菜竟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是鸡肉融入了鱼汤的鲜甜味道，加上原本就有的鲜味，有一种别样的好吃，水灵灵的青菜煮得刚刚好，便被捞了出来，剩下的汤再次煮得咕噜噜冒泡。
    颜殊吃着拌饭，小声说：这点一份豆腐鲜鱼煲就够了吧，我们点那么多会不会吃不完？
    其他菜味道也不错，宋芷林很爱拌饭，一边吃一边说，尝尝也好。
    响油鳝丝和干炸小黄鱼端了上来，颜殊依言尝了一口，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两样菜也做得恰好，鳝丝每一片都片得均匀，嫩滑的鳝丝调好了味，再被热得滚烫的油一浇，顿时充满了特有的烟火香气，吃起来口舌生津，干炸小黄鱼的火候味道更是把握得十分精妙，小黄鱼炸得脆而不干，咬在嘴里只觉得香脆惊人，完全不觉得柴。
    颜殊吃了几口，感觉自己吃饱了，只好遗憾的放下筷子，说：真可惜，确实好吃。
    坐会儿吧，宋芷林慢慢的吃一条小黄鱼，下午想去哪里？
    颜殊对响油鳝丝还念念不忘，又夹了一筷子，一边吃一边说：先去散散步吧，我肯定会吃撑。
    好啊，宋芷林点点头，这里离江边不远，可以去走走。
    你坐过江船吗？
    听到她说江边，颜殊来了兴致，问道。
    宋芷林摇摇头，回答：没有。
    那我们等会散完步，去坐船玩儿吧，颜殊说几句，吃一口响油鳝丝，不知不觉间，碟子里的菜竟也下去了大半，我小时候常去，那时候没什么娱乐，坐船很好玩。
    这边的江船开得不快，两边的景致都能看到，顶层甲板上还有水吧，吹着凉风喝饮料很有意思。
    船上能看到江中岛，以前那边还有站点，可以下船去岛上，现在岛上通地铁了，江船就是纯游玩了。
    宋芷林虽然从小长在B市，但她不仅对江船没有印象，她在上高中之前，对所有的公共交通都没有印象，出行基本靠走路，而在上了高中之后，才是第一次坐15路公交车，想来也是好笑，宋芷林第一次坐公交车时，特意挑了靠窗的位置，想看看车开起来后，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她静静的听着颜殊说着江船的事情，颜殊说着她小时候并不需要坐船去对岸，也不用上岛，她只是喜欢坐船，觉得在码头上等船看船很好玩，觉得在甲板上吹凉风很好玩，一切都是因为好玩，于是，她妈妈就带她一次又一次的去坐江船，一天坐上好几遍也不嫌烦。
    这种事对于宋芷林来说是不存在的，她的大部分人生中，不存在好玩这回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向着某个既定的目标前进，她既不能停下休息，也不能偏离轨迹，更不要说仅仅只是为了好玩。
    直至遇见了颜殊，宋芷林才发现原来人生并不是只能去做某一件事的。
    宋芷林以前听到颜殊说她小时候的事，心中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一种混杂着心酸和羡慕的感觉，纵使她不愿意去承认，但这种感觉确实是存在的，宋芷林会嫉妒颜殊，嫉妒她拥有无忧无虑、充满了爱的童年。
    她曾经觉得那是她遥不可及的东西，而颜殊切切实实的拥有着这些事物，并且不以为意。宋芷林曾经担心过颜殊只是不以为意吗？她会不会觉得每个人都应当拥有这些事物，而没有拥有这些事物的她，又会被颜殊怎样看待呢？
    只是，现在她不会这样觉得了。宋芷林现在听颜殊说起这些事，那种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种很淡很淡的虚无感，她能够真正感受到她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哪怕这个别人是她的女朋友。
    颜殊说完了江船的事，喝了一口饮料，问宋芷林：你呢？
    她看着宋芷林，宋芷林明白那个眼神，那是一个希望她能够分享的眼神，颜殊希望她说些自己的事情。
    宋芷林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并不是她不愿意分享，只是没有什么好分享的，她从记事起，生活中就不存在父母这种生物，只有一个奶奶，奶奶永远穿着灰色的衣裳，将细碎的钱压在樟木箱子里，下午七点的时候去菜市场买降价的菜，在天井里养两只鸡，每天将一只鸡蛋攒起来，另一只鸡蛋煮给她吃。
    我
    宋芷林只说出了一个字，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她总不能跟颜殊形容那只白煮蛋的味道，那对于颜殊来说，必然是索然无味的。
    我没坐过江船。
    最后，她也只干巴巴的挤出了这几个字。
    颜殊起初还看着她，等了十几秒后，她从宋芷林的眼神中看懂了她的想法，一种熟悉的失望马上要翻上心间，只是颜殊将它压了下去，她不会再任由这些情绪裹挟她了，哪怕她明白宋芷林不会说了，她会让她失望，但颜殊立即笑了笑，移开了视线，她看见宋芷林明显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她有点憎恶起自己的敏锐，如果她没有感受到宋芷林的想法，那她是不是能够固执的等待一个答案，能够装作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无辜的逼迫宋芷林说出她想要知道的事？她憎恶着这种和宋芷林之间的心有灵犀，这让她们都没有秘密了。
    汤锅渐渐平息下去，两人坐了一会儿，终于，宋芷林开口说：我们走吧？
    颜殊点点头，扬起一个愉快的语调：好啊。
    天空是蓝色的，澄澈的蓝，漂浮着几片白色的云，漂亮有些不真实。
    颜殊对这一带挺熟，她牵着宋芷林的手，一路散着步，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向着江边走去，沿途看见什么有趣的小店，便钻进去逛上一逛，倒也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只是看见新奇可爱的东西，免不了拿起来多看一会儿。
    如果她多看哪样东西，这样东西必然很快出现在宋芷林手中，颜殊都不知道宋芷林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它们买下来的，她手上提着好几只袋子，对宋芷林说：我就是看看，干嘛要买呀，又没有地方放。
    喜欢的话就买啊，宋芷林帮她提着东西，实在放不下，我家借你放。
    颜殊抬起眼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重，仿佛在问宋芷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芷林迎着她的眼神，不躲不闪。
    颜殊将视线收回去，心底浮现起一点隐秘的喜悦。她觉得她又获得了一样东西，不是她手里提着的这些小玩意，而是一种资格。她曾经想拥有却又没有的资格。
    好啊。
    颜殊嘴上漫不经心的说，牵着她的手却又紧了几分。
    宋芷林的心中其实也有点紧张，她很怕自己被颜殊拒绝，之前她在颜殊的家中，曾经提起过放几件衣服的事情，她承认自己那时候确实心存试探，但是，颜殊当时同样给了她一个这样的眼神，只不过，在她那一次对颜殊伸出手的时候，颜殊并没有握住她的手。
    宋芷林说：之后我去你那里的时候，放几件衣服在你房间吧。
    颜殊压着舌头，尽力不让自己的欣喜表现得太明显，说：好啊，免得每次都要回家换。
    远倒是不远。宋芷林说。
    颜殊飞快的看了她一眼，有点儿娇嗔：放在我家直接换，不是更方便？
    嗯，宋芷林点点头，不远，但我也想多睡一会儿。
    她意有所指，颜殊的脸微微红了红。
    颜殊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说：你住自己家，就能睡个够了。
    宋芷林含着笑：不一样呀。
    颜殊想问问她怎么个不一样法，但又觉得不好意思，这种问题怎么好问得出口呢？宋芷林说得那么模棱两可、暧.昧不清，不就是等着她上钩，然后戏弄她吗？
    颜殊拉着她的手走了一路，从街上一路走到江边，吹着风散步到江船售票处，她都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颜殊索性不问了，她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在售票处买了两张江船票，颜殊很熟练的带着宋芷林下了码头。
    以前这边都是木头扎的码头，要么站在岸边等，要么就去买候船室的票，坐在里面小马扎上等，颜殊兴致盎然的四处张望，现在都建起码头广场了。
    你喜欢在哪等？
    宋芷林看见广场上有石椅，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的靠在广场边缘，上面只零零落落的坐着几个乘客，不远处还有一个候船室，屋顶不高，是近几年才建起来的，看上去应该就是颜殊小时候的候船室扩建的，既然是陪颜殊来坐船，她不介意多花一点钱，复制颜殊小时候的回忆。
    她看得出颜殊很喜欢坐江船，对于颜殊而言，这肯定也是一段很重要的记忆。她知道现在颜殊和父母关系并不好，以前的这些幸福就显得更可贵。在那些过去的幸福面前，宋芷林希望她能给颜殊带来现在的幸福。
    宋芷林这种想法自然是不会跟颜殊说的，她只想悄悄的做一些事，让颜殊能够感受到，并且在以后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想起来。
    颜殊拉着她，径直往石椅走去，说：当然是在外面等了，里面那么闷，跟火车候车室一样，有什么好去的。
    颜殊熟练的找了个位置坐下，对她指指江心，说：这个位置能看到船，我小时候就喜欢坐这里。
    宋芷林在她身边坐下，看见候船室旁边有个小卖部，有几个小孩正抓着妈妈的衣角，买奶茶和烤香肠吃，她指着那个小卖部，问颜殊：你要吃零食吗？
    颜殊的眼中明显流露出了一丝犹豫，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她妈妈虽然愿意让她一次又一次的坐江船，但是不愿意让她吃零食的，因为那不健康，但是对于年幼的颜殊而言，不健康的零食自然比家里营养师做的饭更有吸引力。
    宋芷林看着她的样子，拍拍她的手背，说：等我一会儿。
    颜殊看着宋芷林走向那个小卖部，她小时候一直很想去，但是没有机会去的小卖部。她愣了一下，码头吹过一阵风，有一点凉，顿时让她更清醒了。
    颜殊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宋芷林跑过去，站在她身边，宋芷林看见她过来，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颜殊理直气壮的说。
    好好好，宋芷林顿时笑了，你想吃什么？
    颜殊在货架上翻找了一会儿，从角落里翻出一种皱巴巴的小面包，拍在收银台上，说：咸味面包，再加两根烤肠！
    她抢在宋芷林面前付了钱，宋芷林看着她，然后默默的将钱包收了起来，她明白颜殊的意思。颜殊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等着妈妈买零食了，她可以为自己买零食，也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人买零食。
    她们坐在码头的椅子上，分享着同一块小面包。
    颜殊觉得很奇妙，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和宋芷林坐在一起，说着她小时候一个没有意义的爱好，然后一起虚度时光。
    她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目的明确的，明确到颜殊觉得那才是恋爱的常态，是一种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一起做作业或是别的什么事情的状态，而缺少了别的什么，缺少了那些漫无目的、却又特别重要的时间。
    颜殊觉得她们正在将这些缺失的部分慢慢的弥补回来，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兴。颜殊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做的，正是以前她想过的，但是她们没有做过的事。
    是在那一场完美的、虚幻的恋爱中，唯一不完美的部分。
    江船在嗡嗡声中进了码头，颜殊将面包的袋子扔进垃圾箱里，拉着宋芷林的手上了江船。
    她们挤在一群人当中，宋芷林正想去找她们的位置，但颜殊已经牵着她的手，越过人群，径直走上了顶层甲板。
    宋芷林跟着她上了楼梯，钻出船舱的那一刻，发现面前豁然开朗，只见甲板上一片空旷，分布着一些遮阳伞和桌椅，颜殊找了个位置坐下，对她招招手。
    顶层甲板的视野非常好，不仅可以看见四周清澈的江水，还能看见两边的建筑物和前方的江中岛。
    宋芷林在颜殊身边坐下后，便有服务生过来询问她们喝什么，颜殊点了两杯漂亮的无酒精饮料，舒舒服服的躺在椅子里，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叹道：我最喜欢这里了。
    宋芷林同样拍了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后，问：以前经常来？
    颜殊点点头：船上唯一增值服务，小时候我妈给我买牛奶喝，她偷偷喝酒。
    说罢，她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说：这里视野很好，四处都能看到，你要不要拍拍照？
    宋芷林对她扬扬手机：拍过了。
    颜殊点点头，下意识的点开了朋友圈，果然刷出了一条新的动态，宋芷林竟然将刚刚的风景照片发了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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