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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朝,果如十三王叔所预料,发兵压境。被划入贺兰境内的八州臣民,本就对这前朝后裔只得陌生敬惧,心向龙氏旧主。天朝大军过处,几乎未遇到真正抵御,一路长驱直入,节节逼近新都。
镇守射月国的九王叔,终于无法再坐视险情,拔营回朝,亲自领兵驰骋沙场。
边关急递来的军机文书小山般堆积在竹屋的茶几上,红尘却一封也没有拆开看。
“你这个样子,终究会失了这半壁江山。”棋局起落间,君无双静静道。
“失就失了罢。”红尘略歪了歪头,等待又一波涌起脑海的晕眩过去,微微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做皇帝的料,也不想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时光。”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抚上君无双手背,轻轻摩挲,依恋无限:“我只想多陪你一刻,多看你一眼……
”
君无双脸上肌肉微微牵搐着,突然涩声道:“你原来,是长什么样子?”
“我?”
红尘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面庞有片刻失神,却很快笑了:“当然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否则你怎么会对我一见倾心?嘻嘻,可惜我的丹青太烂,不然就可以画出来让你看。”
“……你真的不再恨我夺走了你的容颜?”
“最初确实恨,可后来是怕,不敢照镜子,怕看到你的脸。不过现在,我反而觉得很幸运……”
“为什么?!”
红尘抬头凝望君无双惊讶的脸容,轻轻一笑,君无双却觉凄凉不可言状。
“娘亲说过,人死了,都要在黄泉路上喝下一碗孟婆茶,忘却前世种种。如果是真的,那你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我相遇,也不认识我了。但既然我如今的容貌与你相同,你见到我,多少会有几分亲切,说不定,还会对我笑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呵。”
拈棋的双指猛然收紧,碾落一堆齑粉。君无双衣袖无风自动,嘴角皱纹扭曲。霍然站起,拂乱了棋盘,棋子“铮铮”掉了满地。一推门,走进屋外寒风中。
“无,无双,你生气了?我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无双你回来,我们继续下棋好不好?”
红尘惊惶失措,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捡起棋子重新摆回那幅未完的棋局,一弯腰,眼前骤黑,连人带被摔了下床。
这一跤,终于悉数引发了体内毒性。左边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右手使劲地拧自己的左臂、左腿,都像捏在木头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想爬回床上,却怎么也拖不动半边麻木的身躯。
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右手搭在床沿。缓缓地,水珠滑过凹瘦的面颊,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滴落。
竹门被大风吹得来回摇动,寒气直灌进屋,贴在面上颈间,凉凉湿湿,竟飘起了雪。
无双,被他重重一掌击倒在雪地,孤独等待死亡降临时,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的痛苦?绝望?
一股灼烫如烈酒的洪流像挣脱了地壳束缚的熔岩从胸腔狂涌而起,突破咽喉,冲向他的嘴、他的鼻。
“唔……”腥浓的稠液喷出的一瞬前,水银色的衣袖陡然横过他面前,接住了点点猩红。
“……无双!无双――”
用唯一可以动弹的右手死命抓住去而复返的人,红尘嘶声狂吼,嚎啕大哭。
“不要离开我。”
这是红尘哭到天昏掌灯,嗓子暗哑,无泪可流后说的第一句话。
屋外已白了莽莽一片,雪花还在飞,宛如上苍诉不尽的哀愁离绪。雪地闪出银白耀眼的反光,屋内反显得有些黑暗。君无双坐在床边,一灯如豆,在他身后跳跃,明灭不定。他的双眼,幽亮如流光飞舞。
“不要走。”听不到他说话,红尘只有执拗地重复着,撕开上衣,指着心脏部位五色斑斓的一团阴影:“毒气已经到了这里,我也应该离死不远。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长长的一声叹息,与雪缱绻,落尽尘世浮华:“我不走……”
红尘忍痛黯淡的黑眸刹那生了光彩,支起身,痴痴望着。脸,慢慢贴近,用鼻尖、唇瓣轻轻刷过他的眉眼、他的耳朵、他的下巴……
肌肤是温热的,触觉是真实的。他碾转、轻吻、厮磨,想把他的每一分气息,每一寸轮廓和着绵绵落雪都完完全全收进记忆里……
原来,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静静地,簌簌地,颤悠悠地掉在心尖,遥远模糊的呐喊在身体最深处回响,似一曲已缠绵了千载万年的吟唱……
“够了!”突来一掌推开了他埋在他腹下的头颅。君无双敞开的衣衫下,胸膛压抑似地吸着气,瞪视红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红尘毫不迟疑地又靠了过去,隔衣握住开始发烫坚硬的根源,凑上嘴磨蹭着。
“最后一次了,无双,让我好好地记住你……”
连久违的味道,热情的悸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渴望着能再真真实实地感受一回,纵死,亦无憾。
战栗着用一只手,笨拙地褪下君无双亵衣,含进挺立微颤的昂扬。
“我说够了!”
血直冲大脑,忍无可忍。君无双的怒叱切冰裂雪,划破山夜。一把拎起红尘背心衣裳抛进里床,狂奔出屋。
雪,渐渐地停了,风,刮得越发犀利,吹过他赤裸的胸口,像无形的刀锋冷冷割削进心窝。他的全身,却似架在烈火上烤炙着,痛得找不到方向。
都是那个火一样热烈的人,仿佛要将他燃成灰烬的情和痴。为了他,为了那份当时已惘然的感觉,值得吗?
值得吗?!
双腿一软颓然跪坐雪地,以手掩面,才发觉满脸冰凉,竟已淌满泪水。
红尘艰难地一寸寸挪到门边时,见到的就是君无双比冰雪更惨白的侧面。清澈如水晶的眼泪在雪光下折出寒冷的辉芒,颤抖着,流进骨髓里的哀伤……
心,也跟着一点点地崩坍……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怜惜和温柔。
“无双,进屋来睡觉吧。”他轻唤着,等他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枕头,微笑:“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外面风大,快进来吧。屋子让还给你,我回隔壁去睡。”
到头来,失去的终究是永远也无法再追回。他悟了,也醒了,认了。
微笑着向相邻的竹屋爬去。天空倏然泛亮,一条流星飞快掠过漆黑夜幕,拖出璀璨夺目的弧光。紧跟着,又一条。
红尘停下身形,满眼都是流星洒落的余辉,带着惊叹:“我都好多年没有见过流星了。无双,你看,多美――”
“我小时候听娘亲说,只要在流星的尾巴没消失前,在心底许个愿,就能成真。嘻嘻,我十七岁那年就许愿,将来要娶个最漂亮最温顺的女人做妻子,还要生一大堆娃儿,看谁不听话就打谁的屁股,呵呵…
…”
笑谑慢慢低了下去,恍惚如风:“我那时,一定是不够诚心,所以老天爷根本不搭理我。不过也才可以遇上你,喜欢上你,我不后悔……”
又一颗流星飞过头顶,特别的亮,照白了半片黑夜。红尘精神猛地一振,追逐着流星的痕迹,口中不出声地念念有辞。
君无双也仰首,默默凝望。泪痕冷结在脸上,冻在肺腑。
绚烂的光影顷刻湮没幽邃深沉的眼瞳中,仿若昙花一现,绽放了最华丽绚烂的风采,便即陨落凡尘。
徐徐地,莫名其妙地开了口:“你这一次,许的是什么愿望?”
红尘回望他,良久,摇着头,扶住竹门微笑:“现在不告诉你,咳,等我死的那一天,再说给你听。
”
两人深深的相对沉默后,君无双忽然一跃弹起,浮光掠影般飘近,袖底飞扬,在红尘尚未来得及露出询问的眼神前,已接连封住他奇经八脉,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
一扬手,抄起昏睡的人。黑发,随风激扬,如午夜盛开的墨莲,凌厉肃杀而凄绝。
“不会有那一天了。”
对着空寂的雪地轻轻说。嘴角的皱纹里,除却凄然,只余决然。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有了觉悟。我君无双,将因你失去一切。
丧失记忆前,我向你奉献了所有的心血和眼泪。换来的,只是你致命的一掌,抛“尸”天山雪野。
我想,那一刻,我的心一定已破得千疮百孔,碎得分崩离析,再也再也补不完整,拼不回去。所以,我选择忘了你,连自己从前的感情、爱恨、人生统统一笔抹杀,只为能忘了你。
你骂我负心,恨我绝情。我却真的很无奈,可,没有后悔。
就像我爱你十五年,无怨无悔。我选择忘记你,也同样地无怨无悔。
一片树叶落了,就永远烂于尘土消失了。即使翌年春回大地,吹绿千片万片,都已不是原来那一片。
人的感情,也一样。
痛过,伤过,“死”过,我终于明白了,所以放了手。不再用那段早已残缺凋零的情来纠缠你、束缚你,还你一片海阔天空,任你自在逍遥。也给自己一个新的人生。
可我算不到你会追来,算不到你会中毒,更算不到你会甘之如饴地用死亡来逃避那份无法挽回的感情。
你很痴,也好狠。
我可以天天假寐到日上三竿,装做不知道你每个清晨都溜去溪边吐血,也可以视而不见你日日汗湿衣衫摘来的一束红花,可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无动于衷?
我,终究败给了自己,做不到寡情绝义,做不成一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真正皇者。
发誓要相守至死的伏羿,尚在牢中受困,而你,在我怀里残喘。
种种苦痛,都源于我这个本该代替你葬身火海的人。
以为遗忘,能赐你我各自新的开始,结果,是上天开的又一个玩笑。那么这一次,我选择死亡。
愿让心脏永远停止跳动,用生命彻底的终结,泯所有恩怨情仇,换一切烟消云散。
……
慢慢自红尘胸膛收回右手,原先笼罩心口的那团毒气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却有赤、绿、黑三条细细痕迹分别从君无双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指尖起始,线一般向掌心延伸着。
替红尘掩回衣襟,盖上被子。静默听着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君无双淡淡笑了,带着几分寂寞的骄傲。
“有我在,就算没有那永昌王的独门解药,你也死不了。”
也只有当剧毒完全聚集一处濒临爆发时,才能一举拔除毒性,将之尽数转移至施救者自己身上。
或许,最初是受胁迫陪他共居坡顶,但之后,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拂灭奄奄欲熄的油灯,君无双推门而出,来到山坡陡立处。长风挽过半山暮影,卷起千重残雪。
轻轻又悠然地负手于背,仰望东方天空,等着日出。此生最后一回可以看到的日出。
第二十九章
黑暗在沉静中流逝,林外声响细碎,踏雪而来。
一步、两步……默默在心底数着,却未回头。
杀气渐近身后,一声低唤夹着惊讶:“君无双,怎么是你?”
雪光照耀下,矢牙怒视坡边旋过身来的银衫男子,睚眦欲裂:“你这狼心狗肺的中原人,大王对你情深义重,你却害得他国破家亡。我矢牙今日拼着一死,也要杀了你!”
一拔腰刀,虎虎生风便朝君无双当胸劈落。还差着半尺,君无双掌心在袖底一翻,立掌于胸,腰刀似斫中无形铁墙,“叮”地从中折断,半截刀身向横里斜飞出去,直射矢牙身边服饰绮丽的男子。
急忙一缩头避过了飞来断刀,幽凤舞已吓得面色发青。赶忙拉住矢牙:“这厮武功诡异,你我切勿轻举妄动。”
矢牙原是凭着一股莽劲出手,一击不中,也自骇然,头脑冷静下来再不敢造次。好不容易那坐镇都城的九王叔离了射月国,他和一帮忠良旧臣方得伺机而动,商量着如何潜入贺兰皇朝救回大王。正觉势单力薄,幽凤舞却主动来到,力陈贺兰皇野心勃勃,射月永昌务必联盟御敌才能保得两国平安。
两国本有怨隙,但伏羿被俘,幽凤舞又在红尘手下栽了大跟斗,说起来竟有几分同仇敌忾,当下一拍即合,召集了两国百名死士,趁着贺兰皇朝与龙氏交锋之乱,混入新都。今夜带着数十名高手入宫分头寻觅伏羿下落,幽凤舞一算时日,红尘应已毒发将亡,便怂恿矢牙一齐上山殂杀,不意却先撞见了君无双。
两人眼光闪烁不定,朝四下骨碌碌乱转。君无双垂眸一哂,早对两人来意了然于胸,一指来路,平心静气地道:“要救伏羿,便在宫内大牢。想杀段红尘,两位请回。”
矢牙怒骂:“你明知大王下落,居然也不去救他。我矢牙真是瞎了眼,当初才会下马救你。早知道你如此无情无义,合该让你冻死在雪地里,让你被马活活踩死。”
气急败坏地指天划地,还在骂不绝口,幽凤舞却怕他乱嚷乱叫,招来侍卫,也不管他乐不乐意,一把拖起他奔出竹林。
君无双唇角始终噙着微笑,仿佛被矢牙骂得狗血淋头的人根本不是他。翩然转身,再度凝望天边隐隐漏泄的鱼肚白。
慢慢地,一线橘红透过晕染的云层爬上两边山头。落了整夜的积雪皑皑,绵延连天接地。
天上人间,也只得那一片凄清寂寥的白。
撩高了衣袖,那三条纤细彩线已伸过臂弯,继续向肩头攀上。
等红日完全跃出云翳的刹那,毒气也该流入心脏,让生命彻底停歇……从此没有懊悔、没有彷徨、没有痛苦。
轻轻拔落束髻的竹簪,甩开黑发,迎风张开了双臂。风吹过腋下,衣袂猎猎飞舞,飘飘然,有种想一展宏志,翱翔天地的欲望。
可惜,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当上龙飞于天,傲视天下的王。
踏上一步,借着半出云霞的那轮太阳俯视沟底,阳光穿射了山腰间腾涌的雾气,铺雪的沟壑,宛如银河。山壁沾白的红花,依然摇曳生姿。
而他,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红花。
正待再跨出,脚下的冰雪訇訇震抖,竟似有千百铁骑放蹄奔腾。
风里,传来战马嘶鸣。激烈的杀喊从山脚直逼而上。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重的血腥。
马蹄扫起漫山冰屑,半天风雪迷人眼。一骑骏马狂纵坡顶,马上人全身黑袍,瞥见坡立处衣发齐飞,似欲乘风而去的人影,放声大喊。
“无双,我来救你了,无双――――”
君无双怵然回首。阳光里,马上人拉开遮头黑帽,雕刻般的脸掩不掉重伤初愈的憔悴,更显轮廓分明。明蓝如海水的眼睛,漾满狂喜:“无双,你果然在这里。我知道是那姓段的用我性命来威胁你留在他身边的。无双,我这就杀了他,带你回射月国。”
驰近君无双身畔,将他抱上马背,用力锁进剧烈起伏的胸怀,胡髭拉渣的面颊一遍又一遍蹭着他的脸,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君无双也痴了,懵了,抚上伏羿瘦如刀削的颧骨、下颌,喃喃道:“你为何还要来?……”
随后奔来的两匹马上,赫然坐着矢牙和幽凤舞。眼见伏羿一被救出,就不顾劝阻冲上山坡来找君无双,矢牙直气得七窍生烟。一望背后,大片黑压压的贺兰侍卫正向山顶厮杀逼近,他与幽凤舞带来的数十名死士虽搏命抵挡,终究寡不敌众,一步步地朝四人立足处退来。
那两人却兀自如痴如醉地抱在一起,似乎浑不知身处险境。矢牙实在看不下去,拍马上前拉起伏羿马绳,粗声粗气道:“大王还请先以脱险为重,万事稍后再谈。”狠狠瞪着君无双,恨不得用眼里杀气将他刺两个透明窟窿。
君无双恍然梦醒,微微露出一个苦笑。正想推开伏羿怀抱。伏羿却也省起四人处境岌岌可危,顿时收起儿女情长,一振缰绳,率先沿着山坡跃马往回突围。
“十三王叔有令,绝不能放走了射月国的大王!!!”
“杀伏羿!杀伏羿!……”
震天的摇旗呐喊,血影刀光,马蹄过处,白雪化作血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吵……
“……杀伏羿……”
清晰的叫喊真实无比,仿佛就在门外。红尘猛然睁开眼帘,一抹鲜血“哧”地泼上窗纱,殷红刺目。
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他巡视四周――
天亮了?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自己不是被无双封住了穴道吗?
无双?!
突然大吼着想撑起身子,竟一下跳到地上。瞪着原先还动弹不得,此刻却灵活如初的半边身躯一阵发呆,但很快就将疑惑抛诸脑后,冲出屋外。
那水晶般耀眼的熟悉的身影,就在前方马背上,在一身黑袍的伏羿怀中,在射月国死士的掩护下远远地离开他。
“无――双――”
他狂叫,目赤如血。
即使他命不久矣,无双还是执意离去?
明明答应过他,在他死前,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
“无双――”
全个身,整个人,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爆发。他怒吼,宛如垂死的伤禽,冲过人群,冲向他。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啊,无双,无双,君无双!”
死士一个个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愤怒地夺刀,劈杀。
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浸红了衣,杀红了眼。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不想感觉,只是挥刀,狂舞,杀戮。
嘶喊渐如哭泣:“君无双,不要走――”
贺兰皇朝的侍卫,穷追不舍。东方,光彩流离。
太阳,就将一跃出云,普照大地。
君无双笑了,笑着一掌击上身后毫无防备的伏羿。
“为什么?”晕厥前,伏羿蓝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挣扎着吐出微弱的质问。
“我死后,你就会想起从前的一切,明白一切。”搂着伏羿,在他唇上落下轻若风拂的一个亲吻,君无双凄然微笑:“我这个利用你的人,根本不配你再来爱我。”
“呼喇”扯下伏羿黑袍,将他稳稳抛进随后的矢牙手里。
“带他走,不要再回头。”
黑袍从头裹到脚,勒转马头,往截然相反的方向纵马飞驰,扬起滚滚雪尘,引开身后潮水般的追兵。
他的目的地,是山坡绝顶。
一刀砍死最后一个顽抗的死士,红尘抹去满脸满眼的血,看清正向坡立处疾驰的黑色背影,心胆俱丧――
“伏羿,你给我停下!!!”难道他想带无双一齐坠入沟底,同归于尽?
震落驶近的一个侍卫,夺过马匹,跟着策马狂追。
“无双若伤了半根寒毛,我一定把你剁成肉酱!我发誓!”
恶毒凶狠的胁迫反而让前面的背影跑得更快,只差十来步就是崖边。红尘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再顾不上吼叫。弯腰从鞍旁的箭筒提弓,拔箭,拉弦――
弓开满月,箭如流星,挟万均力量,直射马上人后心。
凌厉无俦的箭气破空飞来,君无双无声笑着,就在骏马仰天嘶叫中,勒马,回身。
箭划破了风雪尘土,黑袍抵不了锋利的劲气,碎成片片布屑,四下飘散。鲜红如火的太阳射落万千金芒。银衫黑发,在阳光晨风里飞扬。
“不不不不不不!!!!!!!!!!!”
红尘撕心裂肺的凄厉狂吼响彻雪谷云霄,眼睁睁看着箭头迅疾没入君无双胸口。
水银色的胸襟上,顷刻溅染开无数点红梅,凄艳华丽,开尽荼靡。
心脏,像被烧红的烙铁狠命烫了一下,强猛的收缩后,停顿了。
震耳欲聋的杀伐,变得模糊和遥远,仿佛戏台上粉墨登场的“破阵子”,锣鼓喧哗,催人热血沸腾,叫他也忍不住想仗剑起舞,尽情挥洒满腔豪情壮志,令千军万马尽皆折腰,俯首阵前,同呼一声“吾皇无双――”
“无双――啊啊~~~~~~~~~~~”
他真的听到了,那凄切如同杜鹃啼血的哭吼声叫着他的名字,在狂嚣呼啸的山风里穿梭。洒在雪地上的一滩滩赤血,似极了每一个清晨插在笔筒里,映着碧纱窗的红花,朵朵都那么鲜艳、那么真实……
时光在刹那静止。雪山旭日,天光云影在瞬息定格。
万物凝固的天地间,有一点鲜红,跳跃着,不停在眼前放大、放大……
是红尘。拼命拍打着马匹,声嘶力竭地喊着,冲过来。
他身后,是明朗不可逼视的太阳――
一阵类似冰晶破碎的声音在体内响起,头顶宛如有什么骤然爆炸,一直皲裂到心底最深的地方。铁锈味的热流岩浆般从心脏的裂缝缺口处泉涌喷发,那力量之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由里到外彻底扯碎撕裂,连五脏六腑、皮肉骨血一齐熔作烟灰!
往事,就如潮水,不甘落后地灌了进来,湮没一切……
雨过天晴的碧空下,浓眉星眸的红衣少年牵着马走近,满脸灿烂夺目的笑容,让阳光也黯然失色……
香喷喷的鹿肉淌着金黄诱人的油,在眼前晃动……
“你真的不要了?”少年装模作样地用力嗅了嗅,大声赞道:“好香,好香啊,你真的不吃了吗?”
“你的脸好脏,哎呀,别动,别动,我帮你弄干净啦……嘻嘻……好多泥……”
少年的笑声清脆得如春天雨后从树梢叶尖滚落池塘滴进心头的水珠,泛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少年的手,隔着衣袖在脸上抚摸,暖暖的,痒痒的,温柔地叫他无可救药地沉沦下去……
微微弯起嘴角,喉头强忍许久的血终于随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一声轻笑喷了出来。他松手,任自己斜斜滑下马背。
骏马登失方向,红尘坐骑又气势汹汹迎面疾冲,马儿受惊,竟拖着一足还缠在马镫里的君无双朝坡立处狂奔起来,转眼半个马身已在坡外。
红尘魂飞魄散,使全力自马鞍飞身直扑,凌空抓住了君无双右手,另一手立掌如刀,狠狠斩断鞍镫连绳。
骏马悲鸣着坠下雪谷,摔成一团肉泥。
红尘也已一扑力尽,被君无双的重量带着不断往下掉。他力贯五指插进山壁泥土里想稳住两人身形。
那山泥经昨晚一夜风雪,潮冷松湿,手指拉出五道凹沟,仍无处借力。又滑落两丈,深陷泥中的五指一阵刺痛,撞到块微凸岩石,指骨欲折,却也终于顿住下跌之势。
紧紧扣住那块系两人生死于一线的岩石,感觉到掌中传来的温度越来越凉,红尘一颗心也跟着越来越冷,胸口痛得几要窒息:“无双,不要,你不要死!”
哭叫在山谷里回响,滚烫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君无双脸上,稍稍唤回他一点意识。努力抬头仰望,淡淡地笑了:“……别……哭……红尘……是,是我有负于你,合该应誓言……死在你手里。”
瞳孔渐渐扩散,流溢着些许几近无痕的怜惜,更多是满足:“你说我将来会大有作为,我,我却总是什么也做不好……可这一次,我不会再言而无信,再骗你。我负了你,一定,一定守诺言还你一命!”
“我,不要你看错我!”
又一口血喷出,眼睫,慢慢垂落了。
染红的银衫散开风里,飘袅飞舞,像巨蝶美丽而脆弱的翅膀。他的笑容,却华丽璀璨得如要将这一生、下一世的笑都在此刻静静绽放。
红尘心口如遭重拳猛击,双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见到这个神采飞扬的笑容。
上无天,下无地,只有无双出尘绝世的一笑。
眼泪非但没能收住,反而决堤倾泻:“谁要你拿命来还我?我只要你活着啊!我对着流星许过愿的,让伏羿宠你爱你一辈子的!我不会再逼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再逼你喜欢我,我什么也不会再逼你了啊!君无双,你听到没有?你不准闭上眼睛!我不准你死,不准死!”
他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摇着君无双手腕,可那双总是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千变万化的眼瞳再没有朝他张开。
再也没有。
支持着两人体重的岩石却似乎承受不了他的剧烈撼动,开始松动摇晃,周围的泥土簌簌剥落。
对面山坡上,摆脱了追兵的矢牙和幽凤舞相顾一望,都是喜形于色。眼见一干侍卫大呼小叫地聚在坡立处试图荡下绳索救人,矢牙一拍大腿,恼道:“便宜了这贺兰狗皇帝!”
幽凤舞冷笑:“天下却没这等好事,姓段的居然还未毒发身亡,我来送他一程便是。”掏出枚形如鸽蛋的黝黑圆丸在矢牙面前一掠:“我永昌国的陨铁和硫石并称西域至宝,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这火药的厉害。”
奋力振臂将圆丸掷向对面山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山都震了起来。山上雪块大如磐石,纷纷崩落沟壑。
红尘双臂一时被震得失了知觉,掌里一轻,再捏不住君无双,脱手坠落。
眼看银衫翩翩,如一朵白莲悠悠飘远,他头脑顿时同那冰天雪地一样,成了一片空白。狂叫一声,跟着跳下。
一条长长的绳子突然从天甩落,缠上他腰间,连绕几个结,将他提回坡顶。脚刚沾地,另一枚圆丸随之炸开,无数雪团岩石滚滚跌进谷底,砸得雪尘四起,弥漫模糊了一切。
那一点水银色的影子,迅速被掩埋在重重雪下。
“不要――――”
他猛吐一大口血,一头栽倒。
冰冷的黑暗里,缓缓亮起了光。他喘息着,不停追逐前面水银色的背影,可不论跑得多快,始终够不着身前人。他心慌意乱地追着,叫着,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哭泣嘶哑的。
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前面的人停下了,回过头。双眼似水晶般清澈美丽,伸出手,轻轻摸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别哭。”
“无双,无双,你不要离开我啊――”
牢牢按住那双有温度的手,红尘刚想笑,白茫茫的的大雪忽然像滔天的巨浪涌了过来,很快就把他面前的人埋进了雪海里,只留一张惨白的脸露在雪外。美丽的眼睛冻成了毫无生气的冰石,空洞麻木地向他注视着……
“啊啊啊啊~~~~~~~~~~~~~~~”
红尘惊恐万分地惨叫,发疯似地用力扒拉起厚厚雪堆。
“不要哭。”软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迸流的泪水,他终于张开了眼帘。
叫声就此凝噎。
还是在竹屋里,竹床上。榻边,是那夜拂乱的棋局。床头,有张小小孩童的脸。
乌黑如檀木的发丝柔柔披在肩头,像那个人。水晶一样清净的眼睛看见他醒来,露出稚气的笑,收回正帮他抹泪的小手,冲着门外喊:“哥哥,快来啊,叔叔醒了。”
红尘已经完全呆滞,只怔怔望着那个神似的笑容,失去了思考一切的能力。
屋外人却似乎不打算让他安宁,大咳一声,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下晃到床前,弯腰翻开红尘眼皮看了看,风惊雷一拳打上他肚子。
“臭老狐狸,你那什么天下三大奇毒已经解了,还赖在床上干什么?快起床,想骗小莫忘的同情,嘿!”
又一拳打在胸口,红尘咯出一口紫黑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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