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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客 作者:priest

    望着他,好像小动物讨赏似的,手里便顿了一下。他以前的传统是,师弟有不对的地方要罚,省得他记吃不记打,师弟有好的地方,不能夸,省得他骄傲自满,可眼见这小孩那期待的样子,心里也不由软了一下,想了想,只道:“轻功尚可。”

    张成岭就乐开了花,谁知周子舒立刻翻脸,呵斥道:“得意什么,瞧你那一点胆子,遇到点事就知道哭爹喊娘,丢人。”

    张成岭便又垂头丧气起来,后脑忽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只见温客行笑呵呵地对他说道:“别听他的,他那小脸皮薄得纸一样,脱了面具便更容易害羞……”

    他话没说完,便见周子舒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低低地道:“老温,你说什么?”

    温客行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说你简直是处变不惊雷打不动,脸皮一点也不薄,没羞没臊,锥子都扎不透。”

    周子舒便忽然伸出一只手捧起他脸颊,温客行愣住,周子舒也不言声,只是靠得极近,一双眼深深地盯着他,眨也不眨。

    张成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什么,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周子舒才带着点笑意放开温客行,指尖在他耳垂上弹了一下,笑道:“可算红了。”

    温客行木然地迈出一步――同手同脚了。

    周子舒大笑。

    忽然,他笑音止住,张成岭和温客行也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人正面无表情地往这边看着,站在不远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蜀中

    一看是叶白衣,温客行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见叶白衣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周子舒脸上,温客行的脸色就变得更难看起来。

    周子舒倒是有些吃惊,遥遥地一施礼,说道:“叶前辈。”

    叶白衣又看了他半晌,才说道:“是你?你这不是挺有人样的么,做什么总把自己弄成那个鬼德行?古人尚且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说,何况是天生父母养的模样,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明磊落’么?”

    周子舒抬头仰望天空,好像这样就能压下他心里那股子想把叶白衣拍扁的欲/望一样,半晌,才有低下头,露出一脸谦逊的笑意,温文尔雅地说道:“前辈教训得是。”

    叶白衣漠然地点点头,对他们说道:“跟我走。”

    温客行觉着这老头子简直不可理喻至极,于是冷哼道:“你是什么人,我认识你么?”

    叶白衣回过头来,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愉快或者不愉快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三十年前,容炫和他的老婆岳凤儿,以及琉璃甲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不想知道么?”

    已经转身要走的温客行脚步猛地停顿住,脸朝着地面,叫人看不出悲喜来。

    几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温客行才转过头来,以一种十分奇异的口吻问道:“我们为什么……会想知道容炫和他老婆的事?”

    叶白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等你也活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有时候看出一个人想要什么,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难。”

    温客行立刻又看他这倚老卖老的腔调不顺眼起来。

    周子舒与他对视一眼,便问道:“前辈是知道了什么不成?”

    叶白衣笑了一下――他那僵硬的脸总叫人瞧不出他是真心想笑,还是阴阳怪气的假笑,随后只听他说道:“我知道什么?我不过是长明山中不见天日地活了许多年的一个老傻子,能知道什么?”

    他转身背对着他们,往前走去:“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清楚当年的事。”

    周子舒吩咐张成岭一声道:“跟上。”便追了上去,温客行也有些奇怪,便顺口问道:“是什么人这样神通广大?”

    叶白衣头也不回,嘴里就飘出几个字:“傀儡庄龙雀。”

    周子舒眉头便是一皱,忍不住道:“传说蜀中之地的确是有这么个傀儡庄,可它隐于深山之中,傀儡庄庄主龙雀精通各种机关以及奇门遁甲之术,那庄子竟似乎是个会移动的,我曾几次三番叫人绘制地图,可每次修正地图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没有问题,再去寻访,那神出鬼没地庄子却都不知所踪……”

    叶白衣道:“你废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周子舒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拳头打开又攥紧,默不作声地打量起叶白衣的脑袋来,越看越觉得,那脑袋的形状十分适合被人捶。一边张成岭拉拉他的衣角,张口想问什么,被周子舒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将自己的衣摆拽回来,骂道:“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有话你就好好说话,做什么畏首畏尾地跟个小媳妇似的?”

    他这分明是迁怒,张成岭缩缩脖子,不敢言声了。

    周子舒又扫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快说!”

    “师、师父,咱们这是要一直往蜀中去么?”

    周子舒就一怔,心道是呢,挺长的一段路呢。于是张成岭自作孽不可活,因多嘴问了这么一句,此后一路便被周子舒这恶师父百般折磨,时而叫他倒行真气,倒立过来走路,时而被他伸出一只手压住肩膀,叫那少年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似的费劲全力地往前赶路……简直生不如死。

    温客行在一边没言声,依旧嘎嘣嘎嘣地捏着他的核桃吃,一边恶心着周子舒,一边似乎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什么事,见周子舒不再理会叶白衣这头老活驴,便难得地向叶白衣搭起话来,问道:“你和……容炫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知道三十年前的事?”

    叶白衣看了他一眼,沉吟半晌,就在温客行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来的时候,只听他一张鸟嘴里说道:“你怎么跟个爱嚼舌根的老娘们儿似的,什么都打听?关你什么事?”

    温客行手指一用力,那核桃壳直接被他捏得四分五裂,迸出一丈多远去,还夹带着一股劲风,活像暗器似的,张成岭立刻躲得远远的,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温客行才想着张嘴再贱他几句,谁知眼前亮光一闪,他定睛看去,竟在叶白衣的长发中发现了一根银丝,便奇道:“咦,姓叶的,你有白头发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一瞬间,叶白衣那双木然的眼珠似乎飞快地划过一抹光芒,快得让人分辨不出,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一把自己的头发,可手抬起一半,却又放回来,口中只是淡淡地说道:“你连白头发都没见过么?少见多怪。”

    温客行想了想,也是,这老怪物一把年纪了,要是换个人尸骨都该寒了,长根白毛算什么?

    然后他便再找不出话来了,叶白衣就是有本事叫人不去招惹他,从洞庭到蜀中,一路上像个会走路的假人一般,只有吃饭的时候那山呼海啸、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架势,能让别人知道他是个活物。

    周子舒和温客行百无聊赖,于是只能没事斗嘴互掐,聒噪个不停,一开始叶白衣还面无表情地淡定地听着,听到后来,实在觉得他们两个不像话,便道:“你们俩有本事滚到床上掐去,耍什么嘴皮子,两只大蛐蛐似的,是下边站不起来还是大姑娘女扮男装,装什么矜持?肉麻当有趣,都闭嘴!”

    张成岭正在一边按着周子舒教的方法倒立着走,逆行真气本就难过得很,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半大的孩子朦朦胧胧间明白了什么,脸上一红,内息便是一乱,一下横着摔了下来,捂着脖子红着脸“哎呦”“哎哟”地叫。

    若不是叶白衣自称能找到“傀儡庄”,周子舒和温客行简直想联手教训这死老头子一顿,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可温客行不知怎么的,瞥见那人俊秀且勉强压抑着怒气的脸,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去,透过他的衣襟仿佛能看见里面的骨肉一般,自行想象了一下,喉头便上下移动了一下,忽然觉着叶白衣说的也有点道理。

    两人最后的娱乐项目没了,于是默契地合起伙来折腾张成岭。

    周子舒叫他“真气敛聚,行于四肢百骸,如将流入海,疏导经脉,顺来逆转,皆是自由”,温客行便偷偷告诉他“你内息不稳,功力太浅,内息宜散不宜聚,应该循序渐进,感受你身上的真气,顺其自然”。

    两个人说得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可怜张成岭也不知该听谁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真气在身体上一会聚一会散,一会正行一会逆行,时不常地还要接受周子舒那特殊的训练方式――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只压在他肩膀上的手便如同重逾万钧似的。

    张成岭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点担心,心道自己长期被师父这样压着,长不高了可怎么办?他脑子里浮现出封晓峰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周子舒不知他心中忧虑,就是觉得这孩子用功是用功,可就是不开窍,当初教梁九霄的时候,就总是嫌他太笨,很多时候都是勉强耐着性子来的,谁知跟张成岭比起来,梁九霄简直是个绝世聪明蛋。

    若不是这些年在朝中早把他的性子磨了出来,周子舒觉得,他一掌拍死这倒霉孩子的心都有。

    张成岭其实也委屈,温客行和周子舒的功夫本就不是一个路数,如果是一个人教的话,还能有些进境,偏这两个谁也不会教徒弟,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还会吵起来,吵到不可开交了就出去打一架回来,闹得气势汹汹,最后却总归是两两面红耳赤,还有个叶白衣在一边旁白似的解释,说他们“这便是以切磋为名,行不轨之事”,只把张成岭说得一边浮想联翩尴尬不已,一边仍然什么都不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着自己的功力反而有不进反退的意思,师父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是一天重似一天,简直要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了。

    其实张成岭这学功夫的方式十分凶险,若是换个人,没有周子舒一直压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无形中替他调节内息,叫这两人这样折腾,早就走火入魔了。

    他们脚程极快,不多日,已经远离了洞庭那是非之地,到了蜀中。

    这日张成岭是真的走不动了,他咬着牙,勉强着自己走出了十来里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动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心脏要跳出来了一般,每提起一步,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

    周子舒的声音在耳畔冷冷的响起来:“怎么,这就不行了?继续!”

    温客行偏头瞧了他一眼,挑挑眉,似乎也觉着张成岭可怜,便忍不住插嘴道:“阿絮啊……”

    “你闭嘴。”周子舒眉眼动也不动,简直一点人性都没有,命令道,“小鬼,我叫你接着走。”

    张成岭眼前已经开始发花发暗了,他想说话,可是说不出,一张嘴内息便要泄出来,到时候周子舒那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手能把他像栽萝卜一样地给按进地里。

    蜀中山多,四处连绵起伏,像是无绝无尽一般,张成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似的绝望之意,他双腿颤抖得越发剧烈了,勉强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张俊秀的侧脸依然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石像。

    “吞吐绵延,走任督,如百川入海,无踪无迹――”

    “内息有形,灵如游蛇,不绝不断,来往自由――”

    那一瞬间,面对着蜀中群山,张成岭被逼入绝境一般,脑子里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句话飞快地划过――有形无际,散而不绝!

    他只觉胸口忽然充盈起来,视线越发模糊,却愈加能感受身体里的变化,那些散在四肢百骸里的内息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他调动不得法,这一想通,忽然便觉得一股大力涌出,竟将周子舒压在他肩上的手掌生生震了开去。

    他最后看见的是周子舒愕然的表情,然后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第四十五章 期冀

    周子舒皱着眉看着自己被震开的手掌,只见叶白衣回过头来,凉凉地说道:“不错,你可总算是把他给逼死了,满意了吧?”

    只有温客行还算有点良心,弯下腰把张成岭给“捡”了起来,手掌抵住他后心,一缕细细的真气打进他身体里,半晌,才轻轻地“咦”了一声,说道:“这小子……经脉竟然天生就比一般人宽许多,难不成倒是个奇才?”

    周子舒道:“不错,那回他被魅音震伤,我帮他调息的时候便发现了。”

    他从温客行手中将张成岭接了过来,少年脸色苍白,眉心还紧紧地皱着,裤脚吊在他脚踝以上,有些局促了,像是短短一月半月的功夫,他就又长高了一些。张成岭生在张家,乃是张大侠独子,这么多年,本不该这样不济,周子舒那日帮他疗伤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内功的根基竟然打得十分牢固,只是他自己竟用不出。

    就好比是个拿了利器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

    叶白衣见状也颇感兴趣,伸过一只手在张成岭身上上下捏了捏,奇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脑子奇笨,筋骨却生得极好,老天爷这是要让他好呢,还是让他不好呢?”

    随后他看了周子舒一眼,说道:“他经脉宽顺,本是极好的材料,悟性却太差,反而比旁人更难以摸到门路……嗯,你可以再逼他一点,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万幸,张成岭是晕过去了。

    因为张成岭,其他三人当天便决定找地方住下,等这小鬼一宿再进山。周子舒半夜里照例准时被他身上的钉子折腾醒,他蜷起来成一团,手指压在胸口上,并没有调内力去压制,只是睁着眼躺在床上,目光望向那窗口射进来的月华,看着像是发呆――用心感受着身上那些钉子。

    和以前相比,现在七窍三秋钉发作起来,已经不单单是疼了,原来那种如同有人拿着小刀子在他胸口搅动的感觉好像减轻了些,也或许是他已经对此麻木了,而渐渐的,生出一种仿佛有东西压在他胸口上一样的感觉,吐息间气息变得不再顺畅,而这几日以来,仿佛越来越明显了些。

    周子舒知道这是一种征兆――三年的时间,已经走了一小半了。

    很久以前,他一直以为这多出来的三年是一种恩典,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另一种酷刑。

    死并不可怕――这二十多年来,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他逼着张成岭学功夫的所有手段,都是他小时候经受过的,甚至更严酷,甚至他还没有那孩子那样的天分,能够毫发无损地承受那些严酷。他经历过足够多的事,多到让他能够不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他活着尚且不怕,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让他难受的,却是这三年需要数着天等死的日子。

    他熬过了那么多,心志坚定,从未有过死志,却要在这最自由、最了无牵挂,最快活肆意的日子里等死,不是很讽刺么?

    周子舒发现,这大概是他干得又一件蠢事。

    这时他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敲响了,周子舒愣了一下――温客行和叶白衣那两个货都是从不会敲门的。他便从床上爬起来,胸口一阵钝痛,险些又让他躺回去,周子舒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勉强调动真气将那窒息一样的感觉压了回去,这才阴沉着脸去开门。

    张成岭站在外面,还犹犹豫豫地举着一只手,好像还要再敲,门开了,他一见周子舒脸色不好,立刻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又内疚又痛苦地低下头,嘴里蚊子似的嗡嗡道:“师父。”

    周子舒皱眉,问道:“你做什么?”

    张成岭嘴角往下撇了撇,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说道:“师父,我刚醒过来……就睡不着了。”

    周子舒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冷笑道:“于是……你的意思是,让我唱摇篮曲儿哄你睡觉?”

    张成岭头埋得更低了,周子舒简直担心他的脖子要断了。此时已是深冬,就算是蜀中,半夜也是相当凉的,周子舒身上内伤发作,有些不耐寒,只觉得小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便从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同时不耐烦地看着张成岭,问道:“你能不能痛快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成岭小声道:“师父,我又梦见我爹他们啦,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说我怎么还没忘了呢?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周子舒一怔,半晌,张成岭以为他不想理自己了,偷偷抬起头去看他,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就这么贸然跑过来,却发现周子舒侧身往旁边让了一步,对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进屋。

    张成岭便如蒙大赦似的,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

    周子舒点了灯,屋里也没水,他便拿起个杯子,解下酒壶倒了半杯酒,递给张成玲。张成岭不知他的酒烈,一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小火从喉咙一路烧进了肚子里,当时脸就红了,呛得说不出话来。

    周子舒看着他那傻样,板着的脸就忍不住稍稍松动,偏过头轻笑起来。

    张成岭这还是第一回看见他这位“严师”,用他自己的脸对着自己笑,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傻愣愣地看着他。

    当年江南相遇,他无依无靠,身边只有这个对别人说话口若悬河、一对着自己就寡言少语的男人,于是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知道师父好,忍不住想亲近,可又怕自己惹人烦――虽然师父也确实是看起来一直很烦他,慢慢地,这小心翼翼便成了敬畏,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战战兢兢一番。

    可是即使这样,他每次心里难过的时候,又还是忍不住来找他――在张成岭心里,师父和爹看起来真是从头到脚都不一样,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

    那样高大、强悍,还有……对他好。

    张成岭便说道:“师父,咱们跟着叶前辈来找那个傀儡庄,问琉璃甲的事,问清楚了好多年以前的事,是不是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爹了呢?”

    周子舒挑挑眉,避重就轻地说道:“那谁知道。”

    张成岭便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说道:“师父,你说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杀人吗?我想了好多,他们要杀我爹,是不是因为我爹做过什么坏事呢?”

    周子舒想了想,这问题太大,把他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低头看那小鬼,仍是一副愁肠百结双眉不展的模样,便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拽出屋外,说道:“既然你白天睡多了,现在闲得蛋疼合不上眼,不如笨鸟先飞好好练功吧,我看我是逼得你还不够,竟能让你有精力继续胡思乱想。”

    他说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猝不及防地屈指向张成岭弹了出去,张成岭躲闪不及,正中脑门,“哎哟”一声,小石子又到,他不得已,只能连滚带爬地闪开,只听他那恶魔师父嗤道:“我教你的功夫里可没有‘狗吃/屎’这一招。”

    张成岭这会儿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只能全力应付那天罗地网一般笼罩下来的小石子,直到周子舒一把石头都打完了,他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把那口气吐出来,便听周子舒道:“你那是流云九宫步?蜘蛛都比你爬得好看!前几式走得还像点样子,后几式那是什么东西?你就在这,给我从头到尾走一遍,再错打断你的狗腿!”

    张成岭诚惶诚恐,简直像是婴儿学步一般,每抬腿之前都要深思熟虑一番,比那瘸腿老太太走得还小心翼翼,唯恐踩死地上一只蚂蚁似的。还得时不时偷眼去看一眼周子舒,总担心他忽然发难,真的打断自己狗腿。

    周子舒便坐了下来,心道果然这小东西是个没出息的,他胸口依然是闷,一时忍不住,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苍白的侧脸浮起一丝不祥的血色,月下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时,他只觉身后一暖,一回头,看见温客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将一件大氅裹在了他身上,悄悄地也坐在他旁边,过了一会,温客行没头没脑地问道:“疼不疼?”

    周子舒哂道:“不然你也试试?”

    温客行忽然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撩起他的衣襟,周子舒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躲开,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晃荡着还剩下半壶酒的酒壶。温客行便看见了他那同手指一样骨瘦如柴的胸口,和那钉在胸口最上面的一颗钉子,眼神闪了闪,忽然深吸一口气,重新将他的衣襟拢上。

    两人并肩而坐,此刻却相对无话。

    半晌,温客行才问道:“我说,我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一个投缘看对眼的,你能不能不死?”

    周子舒反问道:“那是我说了算的么?”

    温客行便不言语了,忽然便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仿佛不想再看见周子舒一样,眼睛只盯着院子里婴儿学步一样左摇右晃的张成岭,也顺手从地上捡了一堆石子,弹出一颗,正中张成岭的屁股,随后说道:“小鬼,所谓轻身功夫,归根结底在一个‘快’字,你在那磨磨蹭蹭绣花似的,是练轻功么?步法什么的都是虚的,跳大神的没准还有步法呢,你便是一步不错,这样慢慢腾腾的,有用么?”

    张成岭委屈地看着他们俩,发现这两人在不但在练气的说法上有分歧,连练轻功的说法上也有分歧,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温客行一直在旁边念叨着“要快啊”,一边拿着小石子追在他身后打,周子舒虽然没言声,可眼光一步不离张成岭脚下,虎视眈眈地等着看他出错,好有借口打断他的腿――

    这一宿可惊心动魄极了。

    张成岭心中默默叹息,忽然想起来,他一直以来的的愿望,可不是当什么绝世高手,若不是张家突如其来的惨案,他其实只想将来开个点心铺子,养家糊口、孝敬父辈,每天一团和气地迎来送往啊。

    这愿望,他从来不敢说,现在竟连想想都快胆怯了。

    第二日清早,叶白衣在连吃了八笼包子,喝了两个大海碗的粥之后,终于在周子舒他们三人准备换桌子的时候,宣布今日要带他们进山――他已经想出要如何破那傀儡庄外围的阵法了。

    第四十六章 倒霉

    几个人一直跟着叶白衣在那群山之中绕,绕着绕着,便绕到了一个林子里,周子舒一进入那林子,不知为什么,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说不清这林子有什么玄机,却有种出自本能的危机感。

    再看一路上都聒噪得很的温客行,这会儿也闭了嘴,就连叶白衣的神色也凝重起来,走走停停,极是谨慎。

    只有张成岭一个还不明所以,只是暗自庆幸,他今天好像能放假了,师父一只手一直拉着他的胳膊,那手指瘦长有力,掌心的温度好像透过厚厚的棉衣也能感觉到一样,特别有安全感,张成岭乖乖地被他拉着走,暗中心花怒放。

    叶白衣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偶尔还要停下来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算算,温客行一开始还很有兴趣,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不一会就觉得一脑子浆糊,晕头转向起来,于是沉默地退到一边,跟周子舒并肩站着,小声道:“你不去瞧瞧他做什么么?”

    周子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说道:“瞧他做什么,我又不明白。”

    然而随即他又轻轻地皱皱眉,也压低了声音对温客行道:“按说……我派来的人也有机关高手和精通奇门遁甲之人,怎么一个也没能找到那傀儡庄?”

    温客行随口问道:“你不是说有人画了地图?”

    周子舒道:“是啊,他拿着他自己画过的地图再一次带人去找的时候,就一个都没回来。”

    温客行肃穆地看了一眼叶白衣蹲在地上的背影,将声音压得更低:“若是连……都折在了这里,你说这老吃货靠谱么?”

    周子舒刚想开口说话,一个音还没出来,就见叶白衣站起身来,回过头冷冷地对他们说道:“剩下的路凶险,不想死就踩着我的脚印走。”

    周子舒蹭蹭鼻子,只见叶白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精通奇门遁甲?他们的头头都这样不顶用,底下人能不是饭桶么?”

    言罢转身便走。

    周子舒等三人脸色都很古怪――任谁在亲眼看见叶老前辈的食量,又亲耳听见他说别人是饭桶,脸色都会古怪些的。

    不过古怪归古怪,除了张成岭,这两个成年人谁也不是不知轻重的,立刻跟了上去,张成岭目光瞥见,路边上各种动物的尸骨越来越多,便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又走了一阵,他竟然还看见了几具人骨,都是尸首分离,十分可怖,便哆哆嗦嗦地问周子舒道:“师父,我们要找的那人,做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呢?”

    周子舒偏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哪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呗。”

    张成岭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截人的大腿骨,又忍不住问道:“他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弄了这许多机关,步步惊心的,万一自己出来一趟也迷路了怎么办呢?这不是和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夹子一样么?”

    周子舒奇道:“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夹子?”

    张成岭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房里进了老鼠,怎么也抓不到,便往床下放了两个老鼠夹子睡了,结果第二日早晨忘了,一脚踩下去,让老鼠夹子把脚夹折了。”

    温客行听见,“噗嗤”一声乐出来,周子舒叹了口气,眼看着他一只顾着说话险些一脚踏错,便将他拎了起来,喝道:“闭嘴,看着你脚底下,想死么?”

    张成岭吐吐舌头,周子舒又凉飕飕地道:“不要以己度人,世上有几个跟你一样笨的?”

    温客行便把话题接过去,和风细雨地对张成岭道:“世人之所以躲起来,其实也不过那么几个原因。要么是这人心里觉着有仇家要杀他,非得缩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地地方才行……”

    周子舒截口道:“像鬼谷么?”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若要这么说……也对。”

    周子舒便趁机问道:“那谷主当年又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非要躲进鬼谷呢?”

    温客行并不在意他见缝插针的试探,只大言不惭地道:“我么?我自然是比较特别的,什么也没干过,就稀里糊涂地进去了,到现在自己都想不明白,我这样的一个好人,是怎么跟一群恶鬼一起活了那么多年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周子舒笑而不语,完全当他放屁。

    温客行便叹了口气,说道:“阿絮,你可真是太伤我的心了――小鬼,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张成岭对这脾气好武功好,还会讲故事的前辈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见问,立刻二话不说,点头如捣蒜。

    温客行感动极了,摸着他的头感慨道:“还是孩子好啊,有良心,知道好赖,别人对他好,他便记着,不像某些人……唉!”

    周子舒没言声――同样是做统领,像高崇那样子,统领一帮自以为是正道的人,或者像他自己,统领一群杀手和探子,与鬼谷谷主是不一样的。高崇只要用“天下大义”几个字,便能叫那些人自己画地为牢,而天窗的人,基本上进来就是卖命给他、给皇上的,那个组织背后是森严厚重的皇权,形成到如今,除了他自己,还没人敢挑战过它。

    可鬼谷不一样,因为鬼谷里是一群亡命徒。

    他们就像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毒虫,被关进一个逼仄狭小的缶里,自相残杀是唯一一条活下去的路。十万阴幽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没有道德,没有公理,只有强者为尊,最后也只有足够强悍狠毒到吞噬一切的,那只成为蛊王的虫子,才能重见天日。

    温客行伪装得太好,很多时候,连周子舒都会错以为这只是个饶舌的普通男人。

    只听一边温客行继续给张成岭说道:“除了怕别人追杀的,还有一种原因叫一个人躲着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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