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〇四七章 怒而不发(一)
早在薛岳指挥的第六纵队突然发力,指挥韩汉英、欧震、唐云山和梁华盛四个师,猛攻宁都与兴国之间的战略要地古龙岗并迅速占领时,安毅就看出赣闽战场大局已定,放弃自己的优势与中央军大打阵地战、攻防战的红军,消耗极为严重,早已经没有与十倍于己之敌抗衡的本钱。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均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红军被迫放弃赣闽根据地全力突围,经过一周的匆忙准备于十月十七曰南渡贡水,四天后前锋部队击溃信丰一线堵截之敌,成功冲出第一道封锁线。
渡过信丰河之后,携带大批辎重、混乱不堪的中央红军主力用了十三天时间,紧贴赣粤边境走完一百五十公里路程,平均每天行军十三公里,却能再次击溃驻守汝城的剿总西路军两个师的防线,成功突破第二道包围圈,继续向西挺进。
在这长达十三天时间里,身在赣州指挥的陈诚竟然没有调集优势兵力南下阻截或打击,跟随在红军部队身后的薛岳纵队因为“尚未完成对占领区清剿任务”而舍弃良机,也没有乘胜追击。
指挥重兵布置在赣粤一线的广东剿总司令陈济棠看到情况有些不对劲,担心这是老蒋的阴谋,迅即按兵不动严防死守,少量布置在红军前进道路上的粤军堵截部队一触即溃,都不愿意与全力突围的红军拼消耗,为保住自身实力,没有任何主动出击的打算。
以福根豪森为首的顾问团对前线发生的一切摸不着头脑,连连惊呼怎么了?接受各国特别是德[***]事顾问训练了好几年的中央军各部,怎么会反应如此迟钝?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能够决定胜负的有利时机不说,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严格贯彻执行总部精心制定的作战计划,以陈诚的北路军和薛岳纵队为例,红军主力几乎全部通过第二道包围圈之后,才刚刚发起追击行动,行动之迟缓让人瞠目。
福根豪森很激动,抓住安毅的手说他完全看不明白,根本想不通中[***]队竟会出现这样低劣的表现。
安毅心里也非常惊讶,他也看不懂一向精明而果断的陈诚、薛岳怎么会如此拖拉?只能对其他各路军的情况作出解释:
西路军没有及时南下堵住红军西进的道路,是因为红军罗炳辉军团正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突然冲出赣湘一线,突袭湖南首府长沙,西路军主力只能改变方向全速追击,所以才会使得西南方向兵力薄弱,让红军有机可趁;蒋鼎文指挥的东路大军,仍然在全力清剿赣闽边境一线的红军残部,其中周浑元纵队还要参与对浙赣皖地区红军的围剿,因此东路军距离中央红军越拉越远,一时间无法迅速调往湘赣一线。
福根豪森立刻质问陈济棠的粤军为何不主动发起进攻?中央军委和蒋委员长为了让粤军参与围剿,不是曾三次下拨了多达三百五十万元的巨额军费给陈济棠了吗?就算是雇佣军,也应该遵守拿钱干活的职业道德啊!
安毅对此只能摇头苦笑,他知道一时间无法向福根豪森清楚地说明当前中国的军政情况,以及在政治、经济和历史恩怨等因素左右之下,中央与地方军阀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
强如安毅,此时也尚未觉察到,这一系列异常情况所蕴含的实质是什么。虽然他对中央军各部将领的表现十分不解,但是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要素:数十万大军经过一年多的连续征战,确实已经到了非常疲惫的时候,毕竟中央军各部也是良莠不齐,无论是政治教育还是军事训练,都远逊于自己的安家军,方方面面有待提高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许多时候想急也急不来。
福根豪森显然对安毅避重就轻的解释不甚满意,他亲自去求见蒋介石,直至第三次上蒋介石才从繁杂的各种会议中抽出时间,和福根豪森单独举行了两个半小时的详谈。
福根豪森回来之后,不再有任何的抱怨,见到和自己一起共事的安毅,也没有了原先的笑容,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躲避安毅的目光。
安毅初时也没有怎么在意,以为是福根豪森终于明白了中国错综复杂的军政格局,不知不觉间也把自己看成个割据一方、不尊中央号令的军阀头目了,所以他不以为意,仍然按部就班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对前线各部发回的战报和情报进行汇总分析,为曰理万机、胸怀全国各战场的蒋介石提供用以决策的基础资料。
十一月十五曰,走得比蚂蚁快不了多少的中央红军,再次突破了“重兵把守”的湖南郴州以南良田至宜章第三道封锁线,轻松进至湘粤桂边境的临武、蓝山、嘉禾地区。
这个时候,安毅终于发现事情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陈济棠粤军北上之后,负责南线战场的薛岳纵队四个师随即被并入北路军,追了七天,依然还落后于走得慢悠悠的红军七十公里,陈济棠的粤军第三军余汉谋部转入广西贺州以北,而不是按原计划自乐昌增援宜章;陈诚麾下罗卓英指挥的第五纵队拥有黄维第十一师、霍揆彰第十四师、傅仲芳六十七师、李树森第九十四师、夏楚中第九十八师,全都是装备精良又休整了一周的主力师,却仍然追赶不上红军的缓慢步伐;更让安毅无比疑惑的是,何健的六个师和驰援湖南的西路军三个主力师,全都拱卫在郴州至衡阳一线,摆出一副全力保卫长沙安全的姿态,而不是利用优势兵力主动出击。
对照地图反复思考之后,安毅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根据目前情况,只需以湖南之部队迎头痛击红军先头部队,已经精疲力竭、不断减员的红军主力就会迅速溃败,紧随其后的十余万中央军主力部队和南面的粤桂军队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轻松歼灭分崩离析四散而逃的红军各部。现在之所以形成目前这样一个奇怪的局面,一定是蒋介石的“祸水西引”政策在作怪,一定是欲通过把红军赶往湘桂地区,消耗地方军阀的实力,尾随其后的中央军再伺机而动,起到一石多鸟的作用。既然先前李宗仁和白崇禧对红军萧克军团采取了这样的策略,蒋介石也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恍然大悟的安毅心中感慨万千,疑惑也随之加深。
好不容易等到晚饭时间,安毅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想到与行营一湖之隔的江南宾馆顿河西餐馆用餐,刚走出指挥部大门就看到徐永昌迎面走来,说委座将在晚上八点召开紧急军事会议,陈诚、罗卓英、薛岳等将军已经到达机场,很快会赶到行营。
安毅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谢绝徐永昌一同进餐的建议,乘车离开行营,紧急赶往江南宾馆。
车子进入宾馆后的专用停车小院,安毅钻出车厢,立即进入通信指挥车,口述电文,火速发给黔西的石珍。
十分钟不到,石珍回电,安毅立即亲拟电文,吩咐麾下参谋用石珍部与桂系长期联系的那套密码发出,这才与沈凤道、林耀东离开指挥车,登上二楼用餐。
丰盛的晚餐没吃一半,赵伯翰匆匆而来,将白崇禧的回电递给了安毅,回电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却让安毅惊出一身冷汗,白崇禧的回复是:老弟千万别干五十步笑百步的傻事。
安毅再也没有半点儿胃口,呆呆看着电文沉默很久,才掏出打火机缓缓点燃,燃烧的火苗将安毅涨红的脸照映得更红了。
对面眼尖的沈凤道已经看到了电报全文,非常理解安毅此刻痛苦而又愤怒的心情,沈凤道轻轻挥了挥手,让赵伯翰去林耀东和侍卫那桌用餐,推开面前的大碟子,捡起餐巾擦了擦嘴:
“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发火,更不要让人看出端倪来,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最好……他娘的,咱们该回去了!”
安毅沉默不语,此时此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陈诚、薛岳等人迟缓得近乎呆滞的行动,想到了何健轻松地撤回湘北三个师主力时表现出的自私自利,想到蒋介石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目光带往川北和湘鄂川战场,每当自己谈到中央红军主力时便把话题扯到了黄汉部上,要顾长风加快进剿的步伐,他甚至还想到了福根豪森歉然的微笑和有意无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在此之前,安毅只是隐约看到李宗仁、白崇禧可能会遭到暗算,或许湖南的何健也会出问题,甚至为此扩展到因为打击萧克、贺龙部有功,获得蒋介石的赞赏刚刚被任命为贵州剿总司令的王家烈和贵州省主席毛光翔身上,但安毅怎么也没有想到,老蒋会对为国家民族做出巨大贡献的自己和一众盟友,仍然拥有如此巨大而又深沉的企图和野心。
如果真的如白崇禧所预料的一样,那么蒋介石的野心绝对不仅仅是削弱湘桂军阀和占领贵州这么简单,在入川计划空前成功的刺激下,蒋介石想要得到的恐怕更多,更大,自己布局已久的西南,早已成为蒋介石的下一个猎物,毕竟现在经济发展迅速、工厂林立、新产品新技术层出不穷的川南,已经成为中国又一个工业中心和科研基地,就算自己再忠心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产业,总没有收归中央可以随心支配来得方便直接,更不用看自己的脸色行事。
安毅想起自己向蒋介石汇报现在叙府采用德国和美国的发动机生产的飞机月产量已经突破二十架、并且自行研究设计的两种型号的先进飞机发动机已经研制成功时,蒋介石露出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带有一丝嘲弄,或者说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并窃为己有的兴奋,但可笑的是,当时自己还以为蒋介石是为自己感到高兴,为国家航空工业的进步而骄傲,由始至终自己都处于懵懂之中,甚至还在蒋介石试图吞并地方的策略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白崇禧的短短一句回复,也让安毅看到了这位号称“小诸葛”的桂系巨头的远见和信心,无论如何,红军均难以在桂北一线有所作为,桂系军队虽然在蒋桂战争中倍受打击,但是桂军所拥有的强悍战斗精神和多年的养精蓄锐,几乎全部装备了新式武器还有两个大队的空军助战,战斗力何止是北伐时期那支“钢军”的数倍?
白崇禧和李宗仁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歼灭和赶跑入桂的红军,红军入桂受阻后,只能调头北上贵州,兵力薄弱训练松弛的贵州军队此刻应对萧克和贺龙部的进攻都已经很吃力了,拿什么来阻挡拼死一搏的红军?挡不住红军的去路,只能任由红军扬长而去,进入川滇地界,而这个结果正是蒋介石最为需要的,白崇禧的提醒,终于唤醒了安毅强烈的危机感。
安毅愤怒之余,极为自责,因为对国家民族、对大局的高度责任感,以及在蒋介石怀柔政策下逐渐消失的警惕感,让他骄傲自满,麻痹大意,让他丧失了在这个乱世里时刻都应该保有的危机感和警惕姓。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身边的亲朋好友,手足兄弟,不知道如何面对数千万好不容易才有几年安定生活的川南民众,不知道如何面对因此而产生的重大损失。
沈凤道极为担忧地望着脸色急剧变幻的安毅,追随安毅到现在,他是第二次看到安毅如此的愤怒和痛苦,第一次是当年北伐折翼、九死一生回到南京之后。沈凤道很想和安毅说几句开解的话,但是喉头蠕动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同样感到愤怒,同样感到被愚弄,胸中就像被一团熊熊烈火烧灼般刺痛。
(未完待续)